他能感觉到顾铮一直在他身边,不停地伸手试图阻止他的动作,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宴明下了奈何桥,走上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有佝偻着的白发老人守着一口大石缸,见他过来了,递给他一碗有些浑浊的水。
幻象中的孟婆汤应该是没有味道的,但宴明仰头一口饮尽,却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浑浑噩噩地想,哪儿来的血呢?
.......
【宿主!宿主!!!】
宴明好像恍恍惚惚听到20863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宿主!醒一醒啊宿主!你在这里被顾铮发现我们就全完啦!!!】
........顾铮?
【呜呜呜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大半,不会在这时候要翻车了吧?咱们解决完秦曜就能回家了啊!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倒下了!!】
秦曜......回家?
脑袋好痛,好像有人把他的脑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让大卡车碾。
手下是什么?.......瓦片?
他现在在哪里?好像是........顾铮寝卧的房顶?!
这个概念让浑浑噩噩的宴明清醒了几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脑袋站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要不了多久便会彻底亮起来,宴明迈开脚,却差点从房顶上栽下来,瓦片在他脚底移位,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还好顾铮没醒.......
宴明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如果被顾铮发现他在房顶上,那他半夜的辛苦都打了水漂。
走。
他得赶紧走。
可是........能去哪儿呢?
精神力超负荷使用引发了身体的连锁反应,上一次这样狼狈———上一次这样狼狈,宴明恍恍惚惚地想,好像还是神明套装化归天地的时候.......一晃已经好多年了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房顶上走着,突然意识到巡逻的人很快就会经过这里,他不能被人发现,但一运起轻功宴明便眼前发黑,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他本来不会这么狼狈的,但顾铮作为被天道偏爱的五支柱之一,在幻境里发了疯似的和他抢夺控制权,完全不计消耗不计后果,给宴明本就糟糕的精神力雪上加霜。
他出不了城了,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宴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20863好像在他脑海里说话,但他不太听得清。
【前面!左拐!!宿主——左拐!!!】20863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在宴明脑海里展示自己作为机械造物的肺活量,【往左边走!别停!!看到院子跳下去!!!】
它检测到了巡逻的人正在往这条巷子走,而他精神力告罄的宿主在房顶上摇摇晃晃,哪怕本能地利用房顶上的装饰掩藏自己,也依旧太显眼了,更糟糕的是,它感觉自己的系统视线在发黑———这是宿主即将昏迷断连的讯号。
深度昏迷是恢复精神力的最好方式,但宿主一旦失去意识,系统也会被关小黑屋。
好在宴明意志力相当强大,终于勉强听清了20863的指挥,按着他给的路线,摔进了一处院子里。
[这里.......安全吗........]
20863没有回答。
它其实回答了,只是宴明已经听不清了。
最后强撑着的一点意识里,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扶起他的人似乎在说话,但宴明听不清,他只听到耳朵里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的,有些熟悉。
“扫尾.......”宴明的声音仿若呓语,“........秦曜。”
第91章
秦曜不知为什么, 昨夜一直辗转难眠,莫名焦躁不安,天刚蒙蒙亮, 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起身练刀法。
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利落的衣裳,他从寝卧的墙壁上取了惯常用的那把刀,还没推开门, 便听到院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隐约还有属于人的、极其紊乱的呼吸声。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连他住的院子都敢闯?
秦曜心下称奇,他将刀提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常年在边关与犬戎作战, 军中将领都有一手好的敛息术, 秦曜这一门课也学得不错, 以至于他都快摸到近前, 那小贼还没有反应。
“小贼”在地上蜷成一团, 秦曜打看见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等三步并两步近了,秦曜大惊失色:“小宴?!”
刚刚还提着的刀被他扔到一边, 孤零零地躺在草里,秦曜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 怀里的小宴脸色苍白,唇边沾血,背后的衣裳已经全部被汗浸透了,无助地发着抖。
“小宴!”仿佛军营里小宴那次莫名其妙濒死回忆的再现, 秦曜怕极了,“小宴!能听到我说话吗?”
很轻很轻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秦曜将耳朵凑过去,断断续续像呓语,什么也听不清。
秦曜扣住他的脉门,明明小宴并没有内力在身,可身体里的经脉却呈现出一种内力失控后的伤势来,诡异得很。
他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将自己的内力导入到小宴的经脉里游走,帮他尽量减缓伤势与痛苦,内力游走了两圈后,小宴的脸色好了一点。
“扫尾......”小宴的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衣裳,“秦曜.......扫尾.......”
仅仅只是吐出这样几个清晰的字,小宴便再次大汗淋漓,简直像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噩梦重现。
小宴有很多秘密,秦曜从不过问,哪怕他有时抓心挠肝地好奇,他不知道昨晚小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狼狈,他只是心疼,心疼的时候又生气。
“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收拾烂摊子.......”秦曜一边将人抱起来快步往房里冲,一边委委屈屈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管!”
利落地将人放下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汗湿的衣裳扒去把人塞到被子里,秦曜磨了磨牙,转身出了院子,在经过草地的时候,一脚将孤零零的刀踢得插在树上,树晃了晃,哗啦啦地响。
他动作轻盈地翻过院墙,一边注意着巡逻队,一边臭着脸将小宴过来时一路上七歪八扭的瓦片复原,甚至还处理了一处房顶上的血迹,最后所有的痕迹断在朱紫巷向某一间宅邸正房的房顶,秦曜攀着脊兽打量了一番,确认这里是顾府————就是那个他第一眼见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的卫尉寺卿顾铮的宅邸。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曜捏了捏拳头,想动点手脚,又怕不小心坏了小宴的安排,思来想去还是顺着原路返回,他利落地从院墙上跳下去,迅速窜到自己房中。
秦曜是被他爹提前奏请了天子,押回兆丰养伤的,所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雁鸣关,整个秦府只有他一个主人。
小宴的身份特殊,秦曜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的状况,又不知道请医师来把脉是否会看出不同,只能用自己的内力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温养经脉。
掌心下的手腕温度在迅速降低,秦曜怔了一下,好在以前在雁鸣关,他有充分处理这样突发事情的经验,小宴体温一降低,秦曜就主动担任起了人形取暖炉的功能。
人冷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热源,秦曜感觉小宴将他抱得很紧,以前小宴都是将尾巴盘在他身上,现在换成了两条腿挨着他,他还有点不习惯,秦曜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过了三更天,小宴倒是不冷了,但又高热起来,惊得秦曜穿着中衣就爬起来倒凉水,用帕子给他额头冰敷。
但发热好像比体温降低更难受,因为秦曜发现小宴在哭。
他哭起来时安安静静,蜷缩着掉眼泪,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枕巾上晕开水痕,像小雨点儿蔓延成泥沼。
秦曜很少见到小宴哭,小宴是毒舌的、病弱的、运筹帷幄的,哪怕挑剔也带着一股矜贵,从来不脆弱。
秦曜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为高热,他的脸颊通红,唇却是白惨惨的,秦曜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用指腹替他抹去了泪水,但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泉,泉水从泉眼里渗出来,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他额头上的帕子已经不凉了,秦曜起身给他换了个新的,生病的小宴很乖巧,乖巧得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