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顺着苍白的手指一滴滴往下落,面前的人却浑然不觉,鹤卿喉咙像堵住了什么,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大脑:“先包扎。”
手下的手腕苍白细瘦,并不似习武之人那般脉搏强劲,应该没有武功在身,根本不可能越过那特意加高过的围墙,再细思他刚刚所说的话......漏洞百出。
寻常百姓不会在夜间宵禁后还出门、遵纪守法的人也不会随意翻入无人居住的民居、能轻易进入自然也能轻易离开,不可能被他逮住现行......
他想起一年之前,他初次有了上朝资格后,回家时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容貌与阿玦觉有八分相似的青年,那青年穿着阿玦最爱的水墨色,言行举止他都颇为熟悉,却像具形似神不似的木偶。
他那时觉得颇为可笑,他这样一个在大理寺不过待了短短几年的新人,竟然也值得被这样大费周章地使用美人计?
以前翻阅三十六计的时候,他就对“美人计”这一计尤为不解,财权酒色皆为“美人”,财帛权力动人心,有形之物尚可以筹码相叠,改变天平的方向,但无形之物又如何计算?
假若一个容貌举止言行都被调教的与自己心念之人相似的人,不过是拙劣仿品,为何会对仿品心生绮思,甘心沉沦?
这是冒犯,是自己的情谊成了被他人算计的筹码。
他当年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给予了回敬,或许是手段用的足够狠,之后,他身边安宁下来,相似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现在,仿佛是一年前的事情再次重现———登堂入室,甚至比上一次做的更加过分。
他好像又回到了灯下翻阅三十六计的那个夜晚,当时阿玦抱着毛茸茸的隐囊趴在他的案几边,轻笑着念书上的一字一句,灯烛燃烧的味道混合着墨汁的松香,又浸透在夏夜嘈杂的蝉鸣中。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中“美人计”这种拙劣的伎俩。
“将弱兵颓,其势自萎。利用御寇,顺相保也。”
除非当年在大火中灰飞烟灭的书灵死而复生。
第11章
【这......算是断头饭吗?】
宴明的意识里,系统20863瑟瑟发抖地问,【是不是吃完这顿饭,鹤卿就要送你去见官了?】
宴明看看自己被包扎好的右手,又隔着窗户看到正在庖厨里起锅烧油做饭的鹤卿,有些坐立难安:[你说的好像死前的人道主义关怀似的。]
时间倒退回半小时前,宴明逃跑未遂,被鹤卿逮了个正着,出乎意料的是,鹤卿并未将他如何,反而先是将他带到东厢房里,处理了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用过饭了吗?”他问。
宴明想了想,觉得此时应该实话实说:“没有。”
并适当卖惨:“我发誓,我没有动过你的食物。”
他就是借用东厢房的小榻睡了一觉而已。
当时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鹤卿缠纱布的动作一滞:“嗯。”
他低垂的眉眼在光线里有种别样的温润,时光将人雕琢,终究与往昔再不相同。
“伤的有些深,得大半月才会好。”鹤卿将纱布打了一个结,他起身推开门,“随我来。”
宴明被他带到了庖厨外,他从里面拿了个凳子放在窗户边:“里面烟熏火燎,在这等我。”
于是宴明便眼睁睁地看见鹤卿用襻膊束了袖子,然后从橱柜中取出麦粉和水揉面,醒面的途中提前蒸上的糖糕也好了,于是他取了瓷盘,用筷子夹到两个端出来,温声道:“先垫垫肚子。”
见宴明接过,鹤卿又给他递了筷子,这才重新进到厨房里去忙活。
宴明咬了一口不算太甜但很软糯的糖糕,觉得这更像20863说的断头饭了......
【我说———】20863欲言又止,【你会不会被认出来了?】
[应该不会,我和书灵时期除了容貌有七分像外,其他哪哪都不像。]宴明说,[从精怪突然变成普通人类,就算是放在现代,大家的接受能力也没这么强吧?]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宴明狠狠咬了一口糖糕,凝重道,[他认为我是别人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礼物,他想要通过这种温情的方式放松我的警惕,从我这里套出是谁送我来的,然后将我背后的人全部咔嚓。]
宴明了解鹤卿,书灵对他而言算得上是前半生最重要的知己,有人送了一个相似的赝品过来,不仅是在糟蹋他的情谊,也是在侮辱他的友人,鹤卿百分百包生气的。
【你说的好有道理!】20863恍然大悟后又变得担忧,【可我们背后空无一人......】
[捏一个就好了。]宴明嘴里嚼嚼嚼,脑瓜转得飞快,[我觉得文安王就挺合适的。]
反正他要查金鲤的案子,干脆把水搅的更浑好了。
*
“笃笃笃———”
锅里的水已被烧得沸腾,水汽升腾缭绕,刀和菜板不断接触,压扁的面团被切成细细的面条,又被拂到水中浮沉。
鹤卿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眉眼沉静,若不看手中的动作,大概会以为他在沉思什么重要的公务。
尽管手中动作熟练,但他的思绪已经不在庖厨里,而是飞到了一窗之隔外,纵使容貌有了改动,他也能笃定,窗外那个青年就是阿玦。
他曾读过许多志怪传说,不少都曾提到过“还魂”这一概念,肉身损毁只剩魂魄,于是在刚死去的尸身上“死而复生”,书灵自书中诞生,集万书之灵秀,与人的魂魄又有何分别?
既有记载流传,哪怕只是载于志怪之列,总也有三分可考,非空穴来风。
他之前不信神佛,不信鬼神,遇到阿玦之后,他信这世间有鬼神。
阿玦在大火之中消失后,神佛他信,鬼神亦信。这世间若真有神鬼,他愿用自己的性命换阿玦回来。
压扁的面团被全数切成了面条,鹤卿垂着眼洗了一把院里种的青菜,又悄悄向窗外投去一瞥,隔着打开的窗户,他看了阿玦叼着糖糕,好像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微微笑了一下,将青菜切成小段。
如今愿望得以成真,难以置信之余,他却也生出贪念———
他还想要长相厮守。
锅里升腾的白雾慢慢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人心就是这样,欲壑难填。
*
热腾腾的肉丝白菜面上了桌,宴明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鹤卿将面碗向他面前推了推:“尝尝?”
面条劲道、白菜脆爽、肉丝滑嫩,让宴明想起四年前鹤卿第一次下厨,那次是做的白菜鸡蛋面,面条煮成了面疙瘩,溏心蛋也不完整,汤面上全是一小团一小团的蛋白。
右手上包着纱布不方便,宴明将筷子换到左手,他左手的筷子也使的不错,夹面挑肉不在话下。
他吃面的时候,鹤卿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和,不带任何攻击性,却让宴明如坐针毡,动作越来越慢。
鹤卿问:“不合胃口吗?”
宴明飞快地摇摇头:“挺好、很好吃。”
“我下午要去大理寺上值。”或许是看出了宴明的不自在,鹤卿突然说,“家里的一切你可以随意取用,不必拘束。”
20863在宴明脑海里突然开口:【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吧!】
宴明手一抖,刚夹起的面条滑回碗中,溅起两滴汤汁落在木桌上。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鹤卿拿抹布慢条斯理地擦了飞溅的汤汁,“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出这话的时候,鹤卿心中有些酸涩,阿玦......似乎不认识他了。
他和阿玦之间并没有矛盾,偶有争执也很快和解,阿玦若是当真死而复生,根本没有躲避他和害怕他的理由———除非他什么都不记得。
鹤卿想替他捋一下掉落的发丝,却在他瑟缩的动作和惊恐的眼神下慢慢收回了手:“是我唐突了,抱歉。”
他是阿玦,这却不是阿玦该有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