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做了这个梦,说这是雁鸣关的祥瑞,可只有秦曜知道,那不是什么祥瑞,那就是小宴,平时看起来病怏怏、总是身体不好的小宴,是小宴凭一己之力,护住了绝大部分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人。
小宴平日最是娇气,怕冷怕痛还特爱使唤人,震天雷那样的伤是落在他身上.......该有多疼啊。
小宴最爱吓唬他,也许是那次伤得太重了,他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伤,又或者因为修为大损,所以不高兴再见到他,但无论如何,小宴肯定都是活着的,哪需要点什么长明灯?
“不要点长明灯,要点长命灯。”秦曜对着沙弥说,“灯点错了,你带我去把灯换过来。”
给生者点了死者的灯,这简直是禅心寺从未出过的重大纰漏,沙弥有些慌:“这、施主劳烦您稍等,我去找住持!”
“不是你们的问题。”秦曜解释道,“应该是我家里人来信时说错了。”
沙弥有些不解,长命灯、长明灯———虽一字之差,意义却千差万别,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弄错呢?
主持千叮咛万嘱咐他们若有施主要点灯,让他们点便是了,施主若想说自会言语,不想说也不可过分好奇。
“您若是确定点错了灯.......”沙弥想了想说,“我这便去找负责管理这些的师兄,为您换灯。”
“劳烦了。”秦曜谢过他,“能先带我去看看吗?”
“好,您稍等我一会儿。”沙弥着了他不远处的同伴,语速飞快地交代完后又跑回来,“请随我来。”
......
禅心寺点长明灯的塔是一座九重佛塔,秦曜跟着沙弥在狭窄的塔道楼梯向上爬,每一层佛塔的窗户和门都做得很小,但塔中高低错落着的白色灯盏却将佛塔内部照得亮如白昼,每盏灯上都有字,秦曜目力极好,能够看清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还有宛如泣血的字字留言。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逝去的人,逝者永远安息,活着的人却沉沦在无尽的痛苦与思念里———有出生即早幼的孩童,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有意气风发时离世的青年,有人生得意的不惑之龄,还有寿终正寝的耄耋老者......
这些灯盏聚集在一起,照亮了佛塔四周的莲花纹,传说九重塔代表九品莲台,人越来越向上,便越来越近似“佛”,可佛不会沉浸在人世情感交织构成的尘网中。
名为“明宴”的长明灯在最第七层,秦曜到了这一层,一眼便找到了那盏他从未见过却立刻发现了的灯,灯上没有绘什么超脱度苦的图样,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纸灯,灯柱上刻着名字,灯前供奉着经文。
那白色的灯火太熏眼睛了,熏得秦曜看经文时眼睛有些干涩。
“若施主要转灯......”阿米看秦曜拿着经文盯着灯不动弹,不由小声提醒,“这盏灯需得安安稳稳地移至长命灯所在处,一定要小心着不能熄灭。”
禅心寺自立寺以来,多有长命灯移至长明灯处的,鲜有长明灯移至长命灯处的,一般这个时候都会选些习过武的武僧,他们的下盘稳,才能在这样的佛塔里来去自如,最大可能避免因各种情况而导致的灯灭。
“您要等人来取灯吗?”他问。
“我来搬。”秦曜用手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灯柱上那个名字,慢慢将经文放了回去,“你将需要注意的事物及忌讳告知我即可。”
禅心寺也出过灯的亲友要自己搬这件事,沙弥并不稀奇,只是细细地告知了他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再一次确认他是否主意不改。
“我在前方为您引路。”沙弥说,“您脚下务必小心。”
秦曜紧紧抱着那盏并不算太大的灯,慢慢地跟在沙弥身后,佛塔的楼梯又高又陡,又因为常年踩踏而表面光滑,上楼时只是有些费力,下楼时便要万分小心,以免一脚踩空或是一脚滑倒,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沙弥在前方慢慢地走,手里转动着佛珠,嘴里轻声念叨着往生经,经过小窗旁,白色的烛光透过来,将人孤独的影子映照在幽深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出塔用的时间比入塔更久,秦曜的手却一直很稳,那盏本该在七层的灯被他好端端地带了出来,连烛油都没泼出来一滴。
去长命灯所在的七重塔的路上,遇到了匆匆赶来的两个和尚,年轻些的秦曜没有印象,年长的他倒是见过。
秦曜抱着灯打了个招呼:“见过住持。”
眉毛都白了的主持双手合十向他施礼:“秦小施主。”
沙弥见着慧空师兄和住持都来了,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引路,于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了原地。
“若是我爹让您来劝我,那便不必了。”见着沙弥踌躇,秦曜开口道,“我现在好得很,不用担心。”
住持看了看他怀里那盏刻了名的白纸灯和手背上因为护着灯盏而有些发白的指腹,只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的反话。
表面上看着好,看着与没事人一般,可不见得是真的好,也不见得是真的没事。
“秦小施主既然要去转灯,那便由慧空陪您去吧。”住持说,“长命灯一向是由他在管理。”
“多谢住持好意。”秦曜说,“慧空大师,请。”
沙弥带路的行程到这里算是结束,秦曜跟着慧空走了,住持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手里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沙弥频频看了好几眼,突然小声问:“住持,那位施主是不是心中执念甚重?”
他只见过长命灯转长明灯,可从没见过长明灯转长命灯的!
唯见生转死,哪见死转生?
“随他去吧。”住持叹了一口气,“来这点灯的,哪个执念不重?”
在这供一盏灯花费不菲,还讲究心诚则灵,生者也好,死者也罢,都需要亲者虔诚抄写经文供奉,长明灯只消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完成第一轮,而长命灯却是只要人活着,供奉就要一直不断,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撤灯。
亲友恩师爱侣仇敌同道———人世间情感牵绊,凡夫俗子如何能免?
......
长明灯为九重佛塔,长命灯却只有七重,取自人间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之意。
那负责七重浮图的慧空带着秦曜从塔门向上走,七重浮图与九重佛塔不同,门洞与窗户都做得宽极了,外面的日光能不受太大拘束地照进来,与内部高低错落的暖黄色灯盏遥相呼应,如今金乌西坠,阳光混合着烛光,却依旧满塔生辉。
慧空带着他一口气走到七重浮图的最顶层,最顶层的正中间、整个塔尖最高的位置,供奉着一盏有些奇怪的灯———灯的用料华贵,灯也做得结实,灯角下垂着浅绿的流苏,灯檐上却是一个个姿态灵活的小泥偶,看着很有些童趣。
灯下无经,此灯无名。
秦曜仰头看着这盏最高的灯:“这是何人的灯?”
慧空道:“不可说。”
供灯者无氏,供奉者未名。
轻微的好奇一闪即逝,秦曜并未对这盏奇怪的灯多加注意,他只是在朝向雁鸣关的方向选了个空位,然后将抱着的灯固定在了上面。
慧空在这层取了支特殊的灯烛,借助灯的小机关换了备用,那白色的烛光燃尽后,备用的烛会自动续上,烛光便会由白转黄,与此处融为一体。
秦曜又摸了摸灯柱上那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临汾镇上的一面,所有人都说那是假的,那是他太过想念小宴出现的幻觉,所有人都这样说,说的多了,那日的偶然一面好似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沉浸在一场幻觉里,独自固执。
小宴还活着。
无论被怀疑多少次,他始终坚信着这个念头。
等真正天下升平后,他就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找,找遍大殷的每一寸山川河流,终有一天能遇到。
秦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发现自己喜欢小宴时,心里慌得好像揣了一万只兔子,一万只兔子在胸口蹦啊跳啊,舞剑也在跳,练枪也在跳,耍刀也在跳,若是瞄见了小宴,那便更不得了,跳得他脸红耳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