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暗隐退多年,许是江湖上已经忘了他曾经闯下的赫赫凶名,那一天,许久不见血的聂暗出了手,摘叶剑下,无一活口。
他将重伤的泊渊带回了回春谷,泊渊心口受了重创,几欲濒死,聂暗那段时间托人脉请了神医,又耗尽谷中珍藏,才堪堪为泊渊捡回一条命。
那位好心送信的恩人他实在腾不出闲暇去打听,毕竟他手中所有的势力都在为救泊渊的药与下手伏击的仇人的身份这两事奔波,聂暗本打算等泊渊的情况稳定了,再亲自去登门致谢。
这一折腾便是将近三个月,等聂暗终于料理得差不多后,立刻安排人去调查那送信者,送信者掩饰得极好,他花了一月细查,查到了儋州的浮光当。
那时浮光当与跃金楼正处在易主刚结束的动荡里,这两处产业主事的金鲤已失踪了小半个月,消息传回聂暗就觉得不对,正欲细查,却遭到了儋州主事人,也就是文安王的警告,于是调查只能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进度也大大受阻起来。
后来聂暗查到了金鲤秘密购买了一些江湖上的武器,有易携带的,有笨重的,总归都起拦截杀敌之用,大部分武器的去向都查不到,只有一樽陨星弩能确定被运往了沉檀谷。
聂暗亲自带人去沉檀谷里翻找,时隔四个多月,毁坏的草木已萌出了新芽,但到底还是留了些痕迹———腐烂的人骨、损坏的弩箭,还有折断灌木几枚残损的橙金鳞片.......在这里替泊渊拦截仇人的人是谁,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聂暗早年经历过神异之事,也曾在儋州见过金鲤,对于金鲤可能是“妖”这事接受良好,但就在他意识到金鲤或许非常人时,他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出自江湖人在各种危险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
果然没过几天,暗线传回消息,说那失踪已久的儋州金鲤败光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自尽了。
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是被迫想不开?
聂暗不能细想,更不能深思,因为他已经收到了来自文安王府的第二次警告———救徒弟,查金鲤,再次引来了王府的注意。
文安王府盯得紧,聂暗暂时收了手,这一等就等到了泊渊恢复。
在泊渊出谷的时候,聂暗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一切告知自己的徒弟,可人死如灯灭,无论之前有过多么深厚的情谊,终究会随着阴阳两隔慢慢淡薄,泊渊是个藏不住事的,与其告诉他并不完全的真相,倒不如等文安王府更放松警惕后再徐徐图之,若金鲤真死得蹊跷,他总归是要帮着报仇的。
但聂暗万万没想到,他那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极有分寸的徒弟竟然会这般莽撞,探寻王府拷问管家,聂暗好不容易给他收完尾,这不省心的徒弟又跑去了兆丰,还被逮入了刑部的大牢。
收到信说要他出钱赎人时,聂暗生气之余竟然也有种尘埃落定感———他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好在他捅下的篓子还在聂暗能处理的范围内,聂暗亲自去了刑部,交了罚银赎了人,将伤心欲绝的徒弟带回了回春谷。
若说之前聂暗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泊渊真相,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便熄了心思———他那徒弟还未开窍就已经这般,若是告知了金鲤为他所做的一切,甚至金鲤的杀身之祸都可能与他有所关联,他还不更得寻死觅活?
但现在人的情况一日糟过一日,整夜不眠,内力混乱,郁郁寡欢得快要走火入魔,聂暗无奈,只得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少让泊渊知道他这条命是他的心上人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就算是为了金鲤,他也该好好地活着。
聂暗扔给泊渊的纸盒不算大,里面的内容却不少,泊渊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盒子里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还有一张张水墨绘就的场景图,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自动整合,得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痛苦答案。
“是因为我......”白纸黑字,字字残忍,”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去沉檀谷......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才会......被以打猎名义盘桓在附近的文安王遇到......”
“师父......”泊渊的眼睛全是红血丝,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悲伤到到一定程度,连控制面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小鱼,是我!我害死了他......”
聂暗叹了口气。
想必在知道有不少高手聚集起来要伏击泊渊时,金鲤也慌了神,他怕走漏消息会让那些人放弃埋伏,下一次他不一定能提前得到消息,泊渊会陷入更不可知的危险,于是才给他送信让他接应,又自己独身在沉檀谷里为泊渊拦下追兵。
到底是太年轻,遇事不知道向他们这些长辈求助,也可能是那个孩子关心则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身在局中与身在局外,终究不一样,旁观者清,入局者迷。
“他费了那么大劲都要救你。”聂暗看他的徒弟抱着盒子怔怔的,没有表情,连眼泪都痛苦到掉不出来,还是硬着心肠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对不起他。”
或许就是那一次为了救泊渊,金鲤才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非人的身份,招来这场尸骨无存的杀身之祸。
聂暗的话落在泊渊耳中,好像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泊渊听见了,又好像听不清。
文安王吃掉了小鱼,而他,也是害死小鱼的凶手之一。
......
“最近怎么老爱往我这跑?”耳边好像有笑着的调侃声,“咱们泊渊大侠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就喜欢呆在这跃金楼,不行?”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夏日,跃金楼的最顶层门窗洞开,夏风携着湖面的水汽,徐徐向人拂来,泊渊倚靠在栏杆边眯着眼睛,往自己口中丢了颗葡萄,一副风流随意的姿态,“小鱼这是嫌我烦了?”
“这月初你的桃花找上门,砸坏了我两张桌子五把椅子,吓走了我一桌客人,换新费与修缮费以及客人的免单费———”噼里啪啦的熟悉算盘声响了起来,“合计六十七两。”
“哎呀———”泊渊转过身揪了颗圆润的葡萄,讨好似的凑到走过来的人唇边,“小鱼~”
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的青年倪了他一眼,张嘴吃了葡萄,腮帮子一侧鼓起来:“别想用小花招赖账。”
“不赖账。”泊渊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得到了被算盘敲手指的待遇,“我怎么舍得赖小鱼的账?”
夏风拂过青年俊美的侧脸,也拂动那一身橙金色外纱的衣裳,那衣裳落在泊渊的手背上,也将他的心挠得痒痒的,他一把拽住那橙金色的外纱:“小鱼,你想随我回家见我师父吗?”
“嗯?”那时的小鱼诧异地抬眼,“见聂谷主做什么?”
“我师父在江湖上很有名的。”泊渊那时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念头,只能答非所问,最后又无奈耸肩,“好吧,我也不知道。”
......
那时的心绪尚且不明,就像被他攥在手里的橙金色外纱,朦朦胧胧,似透非透,如今他再也抓不住那重纱,才终于明白他藏在那个问题下稍纵即逝的想法————
他想带小鱼回去见师父,想要告诉师父,他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
他喜欢小鱼。
原来,他喜欢小鱼。
只是......太迟了啊......
迟到他的小鱼已经长眠了在了黄土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咳———!”泊渊忽然捂住喉咙咳嗽,而后蓦地吐出一口血,那血溅落在凌乱的纸张上,像是冬日开出的红梅。
好像有人蹲在他的身边,掰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泊渊。”
泊渊的头抵在聂暗的胳膊上,满眼都是迷茫,他拽着聂暗的衣袖,像幼年时那样,看着自己那仿佛无所不能师父,声音轻得像烟:
“师父,没有了......我没有小鱼了......”
第55章
信楼密室烛火摇曳, 照亮满墙牌位,扯出明暗不一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