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容登基的第三年,过去的旧年号“元鼎”变更“景明”,国都从此唤作“兆丰”。
景明元年,他亲手封存了那套加冠的礼服,撤掉了案桌上的盒子,加开了第一届恩科。
逝水不能东流,金乌不可西升,人总要向前看。
新的年号打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天真的少年气,慢慢转变为威仪深重的天子。
敲击声慢慢少了,他慢慢能睡得着觉了,他还是常常擦拭那个盒子,擦拭那些旧物,只是很少再打开它。
后来,教过他武术的聂暗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延缓小泥偶寿命的方法———灵芝、人参那些上神口中有灵气的珍物,能够延缓它的风化。
可这方法并不是让时间在它身上静止,殷容每次打开,那个不再动弹的小泥偶每次都比上一次有更加细微的残破。
登基前天下各处的异象只不过隔了几年,似乎就在殷容的记忆里化作了一场臆想出来的、模糊的梦。
神明真的为他而来?
神明真的曾垂青于他?
断断续续消失了两年的敲击声卷土重来,一次长过一次。
很少生命的殷容病倒了,太医说不是身体上的疾病,是心病。
“朕没有什么心病。”他说,“只是又犯了幻听的老毛病。”
他积极地吃药,积极地配合治疗,尽力无视那似有若无的敲击声,于是那敲击声再次隐匿。
景明三年,殷容只听到过五百六十三次敲击声。
景明四年,殷容只听到三百七十二次敲击声。
景明五年,只有一百二十七次,第一百二十七次和第一百二十六次,足足间隔了小半个月。
只是第一百二十七次敲击过去许久,殷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
上神养他的第一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上神便搜罗了民间故事讲给他听,其中有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他总是希望那只“狼”能真正出现在他眼前,可换来的,永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砰、咚———”
盒子似乎又响了起来。
第三千六百五十八次。
在上神离开的第七年。
第57章
“咔哒———”
窗梢被拨开, 窗户还未被掀起,声音就先传到耳边:“今天准备给我投喂点什么呢?泊渊大侠~”
泊渊从怀里掏出还热着的酥糕,从那半开着的窗户下递过去, 向上掀的窗户停止了,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像猫儿似的抓走了掌心那包酥糕。
开到一半的窗户停在那里,窗户后传来窸窸窣窣解麻绳的声音。
泊渊自力更生地去推那半截没打开的窗户:“退远点儿,小鱼, 小心撞到你了。”
等了一小会儿后,泊渊才用力将窗户向内一推,动作轻盈地撑着窗框翻进来。
小鱼似乎才刚起没多久,穿着松松垮垮的橙金色寝衣,装着温水的铜盆搁在架子上冒着袅袅热气,粘湿的发梢贴在脸颊边, 更显唇红齿白。
“新口味好吃。”小鱼一手捧着酥糕, 另一只手捏着小半块没吃完的糕饼, 见他进来立刻将剩下的半块塞嘴里, 然后从油纸包里取了一块递给他, “尝尝。”
泊渊没伸手接,而是凑过去弯腰直接从小鱼手里叼走了那块,新出的酥糕是桂花味的, 吃起来甜而不腻,泊渊同他一样吃得腮帮子鼓鼓, 两个人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泊渊在铜盆里净了手,拽着他那沉迷吃酥糕的小鱼到镜子旁,按着人坐下, 随后又去找梳子。
大殷的江湖人发型大多追求简洁利落,要么束起来用发冠冠住,要么就梳个高马尾,绑个和衣服配套的发带。
泊渊喜欢看他的小鱼梳个高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在身后甩啊甩,活泼又利落,带着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小鱼没到儋州之前或许习惯了有人给他打理头发,被按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特别配合,可能是家里长辈宠的吧。
找了梳子,泊渊又去翻小鱼的发带盒,一大盒发带什么材质都有,大多以橙金色为主———九成都出自泊渊的添置。
“小鱼你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泊渊在盒子里翻来翻去,“还是橙金的?”
“今天桂花开了......唔,杏黄吧。”
“行。”泊渊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条有桂花暗纹的鹅黄色发带,心里琢磨着小鱼的发带终究是少了点,颜色还不够齐全,下次得补上了。
选好了发带,泊渊返回到镜子前给他的小鱼梳头,小鱼被梳头时很乖,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泊渊给他梳了个漂亮的高马尾,小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
莫名的不安感从心间泛起,泊渊下意识地想去看镜子里小鱼的反应,清晰的镜子起了一层雾,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
“......小鱼?”泊渊掰着身前人的肩膀,将身前的人转过来,却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怎么了?!”泊渊丢了梳子蹲下/身,紧张地抓着面前人的手,“是有谁来酒楼闹事?还是有谁来欺负你了?”
他的小鱼不说话,只是很悲伤很难过地看着他,那橙金色的寝衣上开始浮现道道血痕,血痕交错纵横,将整件寝衣都染成鲜艳的红色。
小鱼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同样的伤痕,一道道、一条条,转眼就鲜血淋漓。
“嘀嗒———”
血顺着脸颊划过下颌,落到泊渊的手背上。
“泊渊。”他的小鱼用很小的声音说,“我疼。”
......
“小鱼!!!”
自鲜血淋漓的噩梦中惊醒,泊渊一睁眼看到了熟悉的屋顶。
他恍惚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在儋州的房间,而是他在回春谷的卧室。
隐隐的疼痛感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好不容易温驯游走的内力加快了速度,开始躁动不安。
师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少胡思乱想,再有一次,大罗神仙也难救。”
“师父......”泊渊慢慢转过脑袋,他现在身体沉重的像块石头,动来动去都困难,“师父.......我难受。”
“难受正常。”聂暗慢慢走上前,熟练地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忧思过度,内力暴乱,昏了两天粒米未进,谁家肉体凡胎经得住这么折腾?”
泊渊觉得自家师傅的话莫名其妙变多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嘲讽?
想到梦境里鲜血淋漓的小鱼,泊渊只觉心头剧痛,他到底是刚加冠没多久,遇到这样痛苦甚至绝望的事情,只会下意识地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师父......”
“别喊了,听得我心累。”聂暗叹了口气,“抓紧时间养伤,养好伤后去兆丰吧。”
他这徒弟心心念念的人死得那样惨烈,把他拘在谷里只会让那无处宣泄的恨意反过来攻击己身,倒不如放他出去。
“你要是老实一点,把文安王挫骨扬灰这事倒也不是不能商量。”聂暗去桌边取了个盒子,盒子上压着一封信,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泊渊枕边,“盒子里是我昔年好友所赠之物,你拿着它们通过信楼的渠道去求见当今天子,便能如愿以偿。”
当今天子曾欠他一个承诺,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以泥偶为凭,即可兑现承诺,虽说将尸首挫骨扬灰有些不道德,但人心啊,从来都是偏的。
*
盒子被在枕边放下,偏着头的泊渊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了这个盒子的出处———他师父一直将这个盒子收在信楼里,极少拿出来把玩,除非得了什么珍贵的药材,才会将这个盒子拿出来,替换出盒中枯朽的药材。
幼年泊渊也好奇过这个盒子,但一向对他大方的师父却没让他碰,只给他看了一眼,盒子里是个破损的小泥偶,圆头圆身体,看起来像小孩子的随手之作,师父说那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留给他的,但泊渊从未见过师父口中的这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