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怎么可能会消亡?!
“并非是凡人认知里的‘消亡’。”上神温和地笑着,并不在意他们讨论的是他的生死,“对吾而言,吾只是化作尘世间的天地山川、草木飞鸟。”
世间万物都是祂,世间万物也都不是祂,他无处不在,他无迹可寻。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殷容摇了摇头,将一瞬生出来的惧怕深藏于心,“您会永远与大殷的河山同在。”
上神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注视着殷容,注视着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然后露出一个纵容又无奈的笑。
这一刻,神性之中掺杂了人性,好似神明走下了高台。
殷容突然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世间会有人肖似您吗?”
就像那两片相似但又不同的树叶。
“会。”神明回答他的心血来潮,“如果真有人肖似吾.......”
当年的回答仿佛仍在耳边———
“那证明吾已化归天地之间。”
笑谈为真,一语成谶。
......
“倒让大师听了些无趣的过往。”殷容笑了笑,温和的模样有些似同故人,“或许年纪大了,就总爱回想些旧事。”
明明是不到而立的年纪,话语却这般老气横秋。
“陛下年轻有为,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承大师吉言。”殷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里带着些许叹息,“此处有些闷,去殿外走走吧。”
今夜的月光明亮,照亮四方宫墙,群星隐匿在云中,于是月亮格外孤寂。
他们身披月色走在寂静的宫城里,井然有序的植物与装饰缀点在肉眼可见的每一个位置———太过规整,反而显得拘束。
宴明忽然意识到,殷容就在这样华美的囚笼里生活了二十七年,而这二十七年还不够,他还要在这里搭上自己的余生。
是皇位需要殷容,而不是殷容需要皇位———在错乱的命轨里,除殷容外的任何一个皇子登基,殷朝都只会在战乱中走向灭亡,无一例外。
陪伴殷容的那十年,宴明考虑到还要去做其他任务,也许还会有和他遇上的那天,所以在过去的许多故事和谈话里,他都或多或少地夹杂了自己的私心。
他注定要离开,“上神”也注定会消失不见,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他要做的就是在殷容心中埋下种子,循序渐进地引导他最终能接受这件事。
应该做得还不错?
殷容似乎并没有太多对“上神”的执念。
宴明脑海里在思索着,没有注意到殷容悄悄慢下脚步,本来领先他半个肩膀,现在变成了并肩。
考虑到他之前那几年做的铺垫,宴明觉得自己不妨大胆一些,他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是不疾不徐的语气:“陛下,观妙有一事冒昧相询。”
殷容:“大师尽可直言。”
“进殿时无意直视天颜,小僧斗胆观陛下面相,似乎有心结未解。”
五个人的“执”究竟是什么,宴明那时在牢房里做出了猜测,但也不能百分百保真,现在的气氛正好,倒是适合问一问。
殷容不答,反倒将问题抛给了他:“那大师觉得我该有什么心结?”
“陛下莫要拿小僧寻开心。”宴明说,“陛下下心中的想法,我又怎么能听见?”
殷容想,他倒是宁愿他能听见。
这位举动总是肖似上神的“佛子”,是否为上神化归天地后的人间化身?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只能听到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一轻一重,却又步调一致。
“我有一位很重要的......长辈。”殷容侧过头看着他,“我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祂。”
观妙不该知道上神的消息,按着正常的逻辑推算,殷容为天子,他若是想见一个人不可能见不到,除非那人不在人世间。
于是宴明轻声问:“陛下是想见故去的人?”
“故去?”这个词在殷容的舌尖滚了一遍,像是将他烫伤了似的,“没有故去。”
“既然没有故去,陛下又为何不见?”
“见到了,也不过徒劳。”
殷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宴明,如果这人真的有上神的记忆,这时候早该明白他在说什么,而不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疑惑。
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上神说的对,即使三魂重聚,可七魄已新。
他说:“我只想见过去的那个人。”
“小僧知道一种特殊的仪式。”
宴明依旧不急不缓地捻动着他手中的佛珠,看着真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他的燕国地图短得很,话锋一转就图穷匕见。
“若是陛下与故人还有着些许缘分,通过这种特殊的仪式,有可能在梦中得见故人。”
好一会儿没冒泡的20863忍不住在意识里吐槽:【你这意图也太明显了吧?看着真的很像心怀不轨的刺客啊!】
[殷容会同意的。]宴明回答他,[但不光是因为我这张脸。]
一路走过来看着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可意识里被缩小的实时地图上,密密麻麻有不少代表着人的光点———这意味着殷容对宫廷有绝对的掌控权。
“大师需要准备多久?”果然,殷容根本就不带怕,“仪式又有何要求?”
为了看起来有点逼格,也为了显示这种仪式的苛刻,宴明思考了片刻:“其他东西有些复杂,口述不太能说清,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在月圆夜,二是需要故人旧物。”
六月的月圆夜,就是后天。
第67章
“为什么我要先走?”熬夜处理完紧急军情的秦曜如闻晴天霹雳, “观妙大师与我一同入的宫。”
千帆笑眯眯地看着秦曜:“陛下与大师一见如故,想留大师在宫中小住几日。”
“这样么......”想到小宴那非人的身份,秦曜隐隐担心, 怕小宴在哪里露了馅,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好奇,“我从未听闻陛下对佛法感兴趣。”
“陛下的心思非我等可揣摩。”千帆笑着与他打太极,就是不肯泄露观妙为什么忽然得了天子青眼, “陛下的决定,也不容旁人置喙。”
“那我可以与大师见一面吗?”秦曜问。
“等大师出了宫,小将军自然能见到人。”千帆从不越过天子,将未交代的事擅作主张,“宫门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小将军随时可以离开。”
———这便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了。
秦曜有些心焦, 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并不是能对着干的时候, 他磨磨蹭蹭地出了偏殿, 千帆还在一旁补刀:
“陛下体恤小将军劳累半夜, 特许您不用拜别, 可以直接回府休息。”
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荣耀,证明帝王爱重,连细节都考虑周全, 但秦曜不知怎的,总觉得从天子的体恤中品出了一丝“天子不愿意让他见小宴”的错觉。
秦曜闭眼微微晃了晃脑袋, 觉得自己是熬夜熬糊涂了———或许是小宴佛法说得好,天子确实有些感兴趣呢。
.......
“大师与秦曜的关系很好?”
宴明刚推开门,便听到殷容的声音。
他抬步跨过门槛,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小僧与秦施主一道来, 自然该交代一声。”
宴明“妖”的身份本就让秦曜担心,现下突然被扣在宫中,秦曜见不着他,他怕秦曜突然抽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是么?”殷容正拿着卷书在看,头都未抬,闻言轻笑一声,“大师还真是体贴。”
“让陛下见笑了。”
宴明知道殷容肯定派千帆去安排了秦曜,但不在秦曜离开前见一面,他总归不安心,现下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虽然他也不后悔刚刚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