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庆熙的声音尽量放得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君王。
正是因为他服侍了君王这么久,所以更加知道,今日君王的心情必然是极其糟糕的。
年轻的君王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中投下深沉的阴影。
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背,已经能撑起这万里河山的重量。
纪佑忽然抬手,指尖抚过铜镜中自己的倒影。
镜中人眉眼如刀,正是最锋芒毕露的年纪。
可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九重宫阙之外,还有一道白衣身影,如影随形地笼罩着皇权。
世人谁不知解问雪?
当朝丞相,少年君王之师。
一袭白衣出入朝堂,素手翻覆间便是风云变幻。
先帝在时,金銮殿上,他不过弱冠之年,却已能让满朝朱紫尽低眉。
当年春闱,解问雪连中三元。
寒门学子,白衣入试,却在殿试时以一篇《治国十策》令先帝拍案叫绝。
那日琼林宴上,先帝执杯叹道:“此子当为朕之房杜。”
自此,解问雪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便已位列三公。
那年,天公震怒,黄河决堤,解问雪白衣立于浊浪前,三昼夜不眠,调度百万军民。
待水退时,他衣上泥泞未干,便又转身去查贪腐案。
一月之间,十三位州官落马,他却力压求情奏章,硬是将这些人尽数送上了断头台。
世人道他手段狠绝,犹如诸葛在世,
可偏偏,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人,在纪佑身上栽得彻底。
实在有悖人伦,解问雪竟与新帝生情生爱。
起初只是御前讲学时的一个回眸,后来成了御书房里交叠的衣袖。
这份感情,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密不透风地将年轻的君王笼罩其中。
龙袍要熏染要解问雪亲手调制的冷香,御膳要按他拟定的食谱呈上,连批阅奏折的顺序都要依他排列的次序。
更不必说近身伺候的宫人,无一不是解问雪亲自挑选,这和监视没什么区别。
经年累月,这份爱渐渐成了枷锁。
年轻的君王正值血气方刚,坐拥天下却处处受制,如何能不生怨?
君王要的是指点江山的气魄,解问雪给的却是无微不至的桎梏。
“更衣。”
年轻的君王声音不轻不重,却惊得庆熙手上一抖,险些打翻了鎏金衣托。
小太监慌忙捧来玄色龙袍,金线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仿佛蛰伏的龙鳞。
纪佑展开双臂,任侍者为己更衣。
黑金二色的君王常服一寸寸覆上挺拔的身躯,暗绣的龙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十八岁,年轻气盛,遗传自先帝的气势,天子生得极好,剑眉如墨,目若寒星,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宽肩窄腰撑起龙袍时,连见惯天颜的老宫人都要暗暗赞叹——当真是上天精心雕琢的君王骨相。
庆熙跪着系玉带时,瞥见天子垂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纹佩玉。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跟着凝滞。
庆熙跪伏在地,指尖紧张地系着玉带金钩,作为从小侍奉天子的贴身太监,他比谁都清楚——这桩婚事背后,是丞相与天子的博弈。
当然了,也是文臣与武官的博弈,也是文臣之首解问雪和武官之首谢行军的博弈。
虽然心中感慨万千,庆熙手中玉带却不敢有半分差池。
今日这场未成的婚礼,表面上是钦天监一句“神明不许”,实则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呢。
“说起来,谢岚呢?”
君王摩挲着腰间玉佩。
这场联姻本该是皇权与军权最完美的结合,却被人生生截断,连庆熙都觉得可惜,也难怪君王会生气。
“陛下,”
庆熙大着胆子轻声道,“谢姑娘今日已经回将军府了。”
不敢不答。
虽然,当时明明是天子亲口送谢姑娘回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天子居然又问了庆熙一遍,就像是真的不太清楚一样。
年轻的君王垂眸,烛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一双凤眼沉静时如古井无波,薄唇微抿——当真是天家气象,龙章凤姿。
他的心里,反倒是苍茫一片。
纪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看到庆熙了,他也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活生生的解问雪了 。
纪佑记得。
君王大婚日,解问雪忽持剑逼宫,事败下狱,铁窗幽暗,竟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是夜,君王闻讯,掷冠于地,废后罢宴,自此郁郁,未几,亦崩。
解问雪,终年于二十七岁。
不过一年,纪佑死于十九岁,心力衰竭而死。
他们,曾经有一个无比惨痛的一场梦。
当初,纪佑本以为自己会见到黑白无常,阴鬼锁魂,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选中了,去做了个什么系统。
按照他们的说法,选择系统的条件是灵魂坚韧,选择系统同样也是给灵魂坚韧的人一个重来的机会。
但是,纪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他千辛万苦找到“息壤”,尽自己所能的回来了。
纪佑曾经恨极了解问雪的这份爱。
无他,解问雪的掌控欲太强,强到令人窒息。
他喜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帝王的一切,纪佑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望着睡在自己龙床之上的解问雪,只觉得连呼吸都被束缚。
他们或许本就不该相爱。
一个生来就该执掌天下的帝王,一个算无遗策的权臣,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强势的人,注定会在彼此身上留下最深的伤痕。
纪佑太年轻了。
十八岁。
到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九岁。
纪佑实在是……实在是太年轻了。
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鹰,眼中只有高远的苍穹。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一切束缚,哪怕那枷锁是解问雪亲手为他戴上的温柔。
满腔的雄图霸业尚未施展,他恨解问雪的控制,恨那份爱太过窒息,恨自己明明坐拥天下,却要依循对方的规矩。
当年的纪佑,心中有太多未竟的野心,解问雪的爱,对他而言,就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哪怕那枷锁是用最柔软的绸缎编织而成,他也要用尖喙和利爪,狠狠地撕咬、挣脱。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反抗,近乎残忍地伤害那个从小护他长大的先生。
只为了证明自己早已不再需要他。
纪佑故意在朝堂上驳斥解问雪的谏言;纪佑刻意亲近那些与解问雪政见不合的臣子;他甚至……故意在解问雪面前,对谢岚温柔备至,只为了看解问雪难看的脸色。
他以为这是胜利,是自由。
直到——
解问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纪佑才明白,原来自己拼命撕咬的,是那人捧给他的一颗真心。
当纪佑真正挣脱了那所谓的枷锁,才发现,悔之晚矣。
纪佑曾以为,他们应该分开才是最好的,他们应该结束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
可当他真正触碰到那具冰冷的躯体时,指尖传来的寒意却如刀锋般寸寸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摇晃着解问雪的肩膀,嘶哑地唤着“先生”,可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那一瞬间,纪佑突然明白。
人总是这样,失去后才懂得用那一瞬的痛楚,去衡量曾经拥有的一切,究竟有多珍贵。
其实纪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了解问雪,可是,解问雪虽非纪佑所杀,却实实在在因纪佑而死。
下狱后,解问雪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