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纪佑第一次和解问雪闹矛盾。
梦境转入一片晦暗。
大将军谢荣峰回朝,铠甲未卸便直入御书房。
那位战功赫赫的国舅爷拍着纪佑的肩大笑:
“陛下何必整日读这些酸腐文章?男儿当跨马提剑,开疆拓土!”
然后朝堂之上,又是一场针锋相对。
谢荣峰因为是少年天子的舅舅,皇亲国戚自然身份尊贵,他带着女儿谢岚经常入宫探望纪佑,经常给纪佑带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
还会带着少年天子出去骑马,甚至没有通报宫禁,夜不归宿。
解问雪带兵出去找了一夜,强行把纪佑拉了回来。
当夜,纪佑就砸了砚台:“朕要跟着舅舅!”
解问雪拾起地上摔断的紫毫笔他平静地跪在碎瓷片边上:
“陛下,治国非儿戏,亦非一朝一夕之事。”
“解问雪,你胆敢这样管朕?!”
少年天子赤红着眼,眼里满是不信任与防备。
“朕看你是怕舅舅分你的权!”
梦中的雨下得很大,少年天子第一次没有管解问雪叫先生,而是直呼其名。
那场冷战持续了整整半月。
解问雪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用政务麻痹自己。
恰逢南方雨季,滇地突发山洪,灾情紧急。
他连夜启程南下,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给宫中的小皇帝。
谁曾想,这一去险些成了永别。
汹涌的山洪冲垮了堤坝,解问雪没想到还有一场暴雨,一整队,连人带马被卷入浊浪。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时,他恍惚想起离京那日,纪佑站在城楼上远远望过来的眼神。
有一点不舍吗?会有一点吗?属于君王的私心?
当解问雪在山林中苏醒时,已是次日黄昏,他泡在水里泡了一天,在傍晚才被冲到了河岸边,应该是被困在了山里。
浑身湿透的丞相靠着一棵断木喘息,高烧让他视线模糊,掌心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泡得发白。
山风呼啸,宛如厉鬼哭嚎。
要死在这里了吗。
解问雪望着渐暗的天色,竟生出几分释然。至少不必再回京面对那个日渐疏远的少年帝王。
然而第三日黎明,山间突然响起整齐的马蹄声。
“先生——!先生!”
少年沙哑的呼喊划破晨雾。
解问雪艰难抬头,看见一队铁骑冲破薄雾,为首的青年天子玄甲染霜,眼底布满血丝——那是纪佑日夜兼程,调兵搜山的证明。
纪佑不顾谢荣峰的阻拦,居然亲自骑马出京,硬生生连着骑了两天两夜,用了手里的虎符,调兵滇地,围住了整座山脉。
足足几十座山,地毯式的搜寻,纪佑快急疯了,据说下了死命令,一寸也不能放过,这才终于在黎明之际找到了解问雪。
在那一瞬间,少年天子滚鞍下马时几乎踉跄,却在触及解问雪冰凉的手指时猛地僵住。
下一刻,
纪佑竟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脱下自己的狐裘披风,把解问雪结结实实裹住,将失温到奄奄一息的丞相死死搂进怀里。
“先生!朕…朕以为……”
纪佑哽咽的声音震得解问雪心头发颤。
剩下的话已然不必多说。
身为一国之君,愿昼夜奔袭,只是为了调兵过来救人,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山风卷着冰凉掠过,少年天子温热的泪水砸在解问雪颈间,烫得惊人。
或许,解问雪那份不可告人的私心,就是在那一刻破土而出的。
当纪佑滚烫的泪水落在他颈间,当少年天子颤抖的手臂将他箍得生疼,解问雪沉寂多年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山间的晨露沾湿了帝王玄甲,他却在这冰冷的怀抱里,第一次尝到了灼烧般的暖意。
——这个会为他昼夜奔袭的帝王,这个肯为他调动千军万马的少年,本该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啊。
回京的銮驾上,纪佑亲手为他换药时,解问雪凝视着少年专注的眉眼,心底那头名为占有欲的野兽开始苏醒。
他开始在奏折里夹带私心,在议政时刻意引导,甚至不动声色地替换掉纪佑身边的内侍。
而纪佑全盘接受。
纪佑会在他批阅奏章到深夜时,悄悄为他披上外袍;会在他咳嗽时,慌乱地递来温水;更会在谢荣峰出言不逊时,冷着脸将茶盏砸碎在舅舅脚边。
这份明目张胆的君王偏爱,像最醇厚的毒药,让解问雪饮鸩止渴般沉溺其中。
他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辅佐君王,还是在培养属自己的君王。
那一年的元夕夜,
长街灯火如昼。
纪佑执意要带解问雪去金山寺看灯。
年轻的帝王换了一身蓝色常服,玉冠束发,走在人群中像个寻常的贵公子。
寺庙里香客如织,金身佛像前堆满了供奉的银钱,纪佑却连香都没敬一炷。
下山,纪佑突然在石阶前驻足。
寒风卷着夜色掠过街角,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正蜷在断墙下,枯枝般的手臂紧紧裹着怀中女童。
那孩子面色青灰,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纪佑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沉默地撩起衣摆蹲下,玄色锦袍垂落在肮脏的雪地里。
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腰间荷包,铜钱“叮叮当当”地坠入豁口的粗陶碗——不多不少,刚好够买十几日药钱。
“谢、谢贵人!”老乞丐颤抖着要磕头,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年轻的君王没有嫌弃老乞丐的肮脏,他也没有取出银锭。
纪佑太清楚,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过分的施舍只会让这对祖孙活不过今夜。
纪佑的指尖掠过女童滚烫的额头,突然解下狐裘大氅,轻轻盖在那小小的身躯上。
“去买些药吧,说不定会遇到好心的医者。”
他声音很轻,却在起身时对暗处的影卫比了个手势——明日自会有“恰巧路过”的医者来此义诊。
风雪愈急。
“这……”
解问雪忍不住出声。
“先生你看,”
纪佑转头,指着山巅辉煌的庙宇,眼中映着万家灯火,
“那金佛救不了天下受苦受难之黎民百姓。”
他说,
“但,我可以。”
“我可以救一个老乞丐,我也可以救天下受苦受难者。”
“天之所任,民之所任。”
夜风拂过,解问雪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挺拔的青年,那眉宇间的坚毅,那举手投足的气度,分明是他亲手雕琢出的帝王风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解问雪耳膜生疼。
仅凭这几句话,解问雪就明白了,他已经完成了先帝的嘱托,自己教出的,是一个真正心怀苍生的明君。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长一短,纪佑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仰视他的孩童了。
解问雪仓皇转身,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失控——既想将这样的纪佑永远珍藏,又想将他推向更高的苍穹。
山脚下,纪佑追上来牵住他冰凉的手:
“先生的手怎么在抖?”
解问雪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落下泪来。
世间最苦最无奈的,不是求不得,而是明明得到,却不得不亲手放开。
他知道的,他应该放手。
可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而后,贪念如附骨之疽,在每一个深夜啃噬着解问雪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