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看越心惊。
以太后所在的慈宁宫为首——当今的太后娘娘是周有为的嫡亲妹妹,也是周步的亲姑姑,这卖官鬻爵,居然牵扯了整整半个朝堂。
“心肝?”
江淮舟起身,踩过满地狼藉的衣衫,却在屏风后撞见——
录玉奴披着松垮的朱红中衣,头上戴着那根墨翡莲花簪子,衣带未系,露出一截霜雪似的脖颈。
听闻响动回眸时,鸦羽长发扫过腰间玉佩,那颗泪痣在熹微晨光中艳得惊心。
“世子爷醒了?”
他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慵懒。
江淮舟举着一册账本,指节发白,那总是含笑的眉眼此刻沉得吓人:
“心肝,这是什么意思?”
录玉奴信手系好衣带,绛红广袖翻飞间已转过屏风。
他指尖抚过账本扉页的暗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情人的脸:
“誊抄本而已。”
“司礼监…”说到这,录玉奴忽而轻笑,玉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
“从来都是宫里的爪牙,我有这些,很奇怪么?”
司礼监的朱红蟒袍看似尊贵,实则不过是权力博弈的一枚棋子。
历代掌印太监,无不是依附于某位权贵——或是天子近臣,或是后宫之主,如同藤蔓攀附巨树,方能在这吃人的宫闱里求得一线生机。
录玉奴自然也不例外。
他恨老皇帝,巧的是,太后娘娘也不喜欢老皇帝。
当年他们简直不谋而合,一拍即合。
却不知那九鸾凤钗赏下来的恩典里,藏着多少淬毒的试探。
可录玉奴,又与旁人不同。
先前的司礼监掌印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稳妥的靠山,战战兢兢地维系着那点可怜的权势。而录玉奴——
他可以在早朝时恭敬地为太后递上参劾摄政王的奏本,
转身又能将要命的账本亲手交到江淮舟手中。
朱笔批红的权力在他指间流转,如同玩弄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藏着千般算计,唯有心口那处温热,是留给一个人的例外。
这吃人的深宫里,他早把自己活成了毒蛇,却偏偏贪恋温暖。
这世上能让他在意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明明知道他是怎样阴毒的人,却还是执拗地握着他手说“爱”的江淮舟。
江淮舟一把攥住雪白手腕,又问了一遍:“什么意思?”
“从你进京那日,”录玉奴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却抚上他紧绷的下颌,
“我就知道会有这天。”
指尖顺着喉结滑至江淮舟心口,突然用力一戳,
“摄政王要你查案,你真当那些人愿意让你碰他们的钱袋子?”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
“没有十全的证据,不能一棍子打死…”录玉奴突然抽回手,
“就算呈上公堂,他们也有的是法子翻案。”
“我的世子爷啊,”
录玉奴忽然软了腰肢偎进他怀里,朱唇贴着他耳垂呵气如兰,
“我不想看你死,更不想看你输。”
“你既然给了我真心,我也愿意给你真心。”
一颗不值钱的真心,一颗阉人的身心,一颗毒蛇的真心。
可,这就是录玉奴所拥有的全部了。
江淮舟的手掌紧紧扣住录玉奴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身朱红蟒袍下的骨头。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间,他能看清录玉奴眼中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
权势场中摸爬滚打这些年,江淮舟太明白这一摞账本意味着什么。
那是悬在太后头顶的铡刀。
太后手下的毒蛇,如今却把淬毒的獠牙对准了饲主。
那些誊抄工整的账目,每一页都浸着司礼监的心血,也每一页都能让他万劫不复。
“心肝,你疯了…”
江淮舟嗓音沙哑,拇指摩挲着录玉奴颈侧跳动的血脉,
“知不知道要是败了,慈宁宫那位会怎么处置你?”
且不说败了如何,就算是没有败。
但是这账本牵扯的不仅仅是慈宁宫,不仅仅是太后娘娘,更是牵扯了录玉奴本身。
不论胜,不论败,录玉奴自己都逃不掉。
可录玉奴笑了笑,并不是很在乎。
他见过太后清理门户的手段。去年有个掌事宫女不过多嘴了一句,就被做成了人彘,装在瓮里摆在司礼监廊下三日。
录玉奴的泪痣在晨光中妖冶如血:“世子爷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却突然被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
江淮舟的拥抱很重,生疼,可录玉奴却觉得这疼痛令人心安。
耳畔传来世子爷闷闷的声音:
“心肝啊…”
世子爷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我会用尽一切护着你,你可千万要跟我回江都王府。”
——不是“跟我走”,而是“跟我回”。
仿佛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府,早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录玉奴垂眸,指尖缠绕着江淮舟散落的发丝。
世间最毒的蛇自愿献上七寸,最锋利的剑甘愿折断锋芒。
这场豪赌,他们要么共享胜利,要么共赴黄泉——再没有第三条路。
录玉奴曾经以为用权势压住江淮舟,就可以将世子爷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昨天,他突然意识到,能困住江淮舟的,只有自己这一颗真心。
别无他法,唯有真心。
——
别院,库房里。
江淮舟指节轻叩案几,那本哑女的账册静静躺着。
不过掀开了冰山一角。
玄衣侍卫正把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往库房里搬。
“世子爷,这是通政司谢大人送来的田契。”
“按察使李大人献上西域美人十二名。”
“光禄寺卿赠的东珠,颗颗都有李子大…”
万海吟每报一句,江淮舟就漫不经心打开礼单,朱笔在几个名字上划出血红的叉。
“都留着,”
只见世子爷忽然轻笑,
“这官员贪污受贿之罪,正愁没有由头查,他们却如此主动的把把柄送上来?”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
这几天金甲卫按照账本,抄了好几个朝中大员的家。
金甲卫砸开朱门时,多的是本应恪尽职守的官员狼狈逃窜;玄衣侍卫查封库房,搬出的白银亮的眼睛都睁不开;最可笑是那位号称清流的侍郎,书房暗格里搜出的春宫图,主角竟是其豢养的幼童。
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最重量级的那几位,还动不了。
江淮舟忽然用剑尖挑起一串南海珍珠——颗颗浑圆,恰似那日哑女眼中滚落的泪。
江淮舟一屁股坐在一箱黄金上,翘着二郎腿,一点一点的翻过账本。
王崇文负责调整官员考核,确保买官者不被弹劾。
崔明则利用吏部职权,篡改官员任命文书。
他现在觉得,玉姑娘其实真有两下子。
那老仆临死之前所写的,还当真可能是个王字——王崇文的“王”。
周玉一定看过账本,她是个女子,识字,读书,会看账,在这个朝代里面,已然很了不得了。
更主要的是,她胆子大,居然敢看账本。
且,胆大心细,又能推测出“王”字,实在是个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