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摄政王陆长陵忽然轻咳一声。
“太后娘娘,还请稍安勿躁。”
太后凤目圆睁,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死死盯着江淮舟。
殿角铜漏的水滴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像是为这场对峙计时。
大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实质。
周有为终于颤巍巍地出列,他身着紫金官袍,虽已年迈,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缓缓跪伏在地,声音沙哑却铿锵有力:
“陛下——”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臣冤枉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去岁黄河决堤,老臣日夜督工,将每一分赈灾银两都用于修筑堤坝,绝无半分贪污!”
随即,他又转向太后,声音哽咽: “至于卖官鬻爵之事,更是无稽之谈!反倒是江都王世子——”
他猛地指向江淮舟,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由分说便带走了吾儿周步,动用私刑,屈打成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凄厉: “陛下!老臣为官数十载,忠心耿耿,如今却遭此污蔑,实在寒心啊!”
小皇帝被他这一番倒打一耙的哭诉弄得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摄政王陆长陵。
陆长陵示意小皇帝稍安勿躁。
只见台下,顾凌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周大人既然喊冤,不如解释一下这封与河道总督的密信?”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落款赫然是周有为的私印!
顾凌是摄政王陆长陵手下,查的正是周有为去岁,贪污河道赈灾银案子,而江淮舟查的就是卖官贪墨案。
双管齐下。
陆长陵这次是铁了心的,要肃清朝堂。
金殿之上,周有为转而朝江淮舟冷笑:“旁的暂且不论,世子爷便是如此查案的?”
苍老的手指直指殿外诏狱方向,“屈打成招,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内阁次辅王崇文突然出列跪地。
这个素来以端方、好名声著称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
“启禀陛下,臣听闻此案另有隐情,周府老仆临死前,曾以指蘸血写下'玉'字——”
殿内骤然死寂。
鎏金熏笼里龙涎香突然爆响,惊得几个年轻翰林一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瞟向站在御阶左侧的录玉奴——那位朱红蟒袍的司礼监掌印正垂眸整理袖口,好似毒蛇亮出獠牙。
“微臣不解。”
王崇文抬头时,眼底精光毕现,“世子爷为何对此关键证据视而不见?莫非…”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像淬了毒的针,“是怕牵扯到什么不该碰的人?”
小皇帝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十二旒冕冠上的玉藻簌簌作响。
太后藏在珠帘后的手突然攥紧了凤椅扶手——王崇文这蠢货,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把她最得力的爪牙拖下水。
还嫌这殿堂之上不够乱吗 !
江淮舟不慌不忙道:“陛下,那老仆写的非是'玉'字——乃是'王'字!”
小皇帝茫然地望向摄政王陆长陵,后者微微颔首。
随着一声尖利的“宣——”,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天光倾泻而入。
一道苏黄色的身影逆光而来,裙摆绣着的折枝梅在步伐间若隐若现。
在她身后跟着万海吟。
那女子跪拜的姿势极标准,额头触地时鬓边不乱。
万海吟道:“此女乃周玉,周阁老之女,参见陛下。”
满朝哗然。
“周阁老竟有女儿?”
“什么时候有的女儿,怎么没人知道?”
“不知道啊,可能是庶女吧…”
窃窃私语中,周有为的脸色骤然惨白。
他盯着周玉,他其实已经记不清这张脸了,但是他对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
还真是——他的女儿。
这局乱棋里,最致命的棋子竟是看似不起眼的周家女。
不过后面跟着的那个女子是谁?
江淮舟解释道:“玉姑娘被周步那家伙毒哑了嗓子,这才又带了个会手语的姑娘上殿。”
周玉这才抬起头来,打理一番之后是清秀的姿色,但容貌在此刻并不重要,她那一双眼睛非常的明亮。
万海吟也跪下:“民女万海吟,参见陛下。
周有为见状,对着周玉冷着脸:
“你虽是我女儿,却干出勾引亲哥哥的行径来,罔顾人伦,实在是□□一个,这才将你毒哑了,驱逐出府。”
权势之下,颠倒黑白,不过是张张嘴的功夫。
此话一出,殿内又开始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一个女子,却干出这种事情来,怪不得被毒哑了……”
“就是就是,实在是没眼瞧了。”
“居然还能上这宫中丢人现眼,真是可笑至极。”
……
如此颠倒是非之言,本该犹如锋利的刀剑一般刺入周玉的心脏,可周有为一看,却发现,周玉的神色反而显得平静平淡。
只见她一顿比划之后,万海吟道:
“玉姑娘本是周阁老的庶女,生母地位低下,因有几分姿色,就被那周步强占为妾,几次怀孕之后又被打胎,周步新鲜劲过了,又将她驱逐出府。”
“但是玉姑娘说,在周府当中,她几次三番看见周与王、崔大人共同谋事。”
“府中日日有白银黄金抬入,府上区区一顿饭便可以抵五品官员一个月的薪资。”
“而她被驱逐出周府之后,又被周步别院的老仆所救。”
“那老仆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老仆大抵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心中又有几分正义,便将贪污的账本交于她。”
“而今这账本在此,证词血书在此。”
万海吟说到这里,周玉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几本账本和一封血书来。
此时此刻,脸色骤变的可不仅仅是周有为了。
连带着跪在台下的所有官员,全部都瞪大了眼睛。
——账本!?
——账本居然在这区区一个弱女子手里!?
周玉缓缓地抬眸。
她说不了话,可是她的眼神确实太惊人了。
那眼神望向周有为,不是恐惧,不是害怕,居然还有几分施舍一样的怜悯。
流言蜚语,已然不能对她造成伤害。
权势霸凌,她要这一切都付出代价。
世子爷说,她的每一份报复,都会深可见骨的,打在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身上。
周玉今日,偏偏就要撕掉他们这层光鲜亮丽的人皮,看看这下面,流淌的血是不是黑的!
见状,周有为大怒,气得胡子打颤,他一瞬间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权威被强烈的挑衅了,居然被一个不起眼的女人挑衅了,这个女人,还是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他自以为,他对女儿天生就享有支配的权利,她们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全仰仗着他,才能在周府吃上口饭,穿上件衣。
所以当周步强占周玉的时候,虽然周有为确实是觉得有些罔顾人伦,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周玉她们,在他眼中,不算一个人,最多只是一个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