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还是姜烈送他的那壶,是用那棵棠梨树的梨花酿制而成的,酿了三年,最后才得到那么几瓮。
他看着天边那轮沸腾的红日,看着那落日余晖,宛如回光返照般的最后狂欢。
他心想:这大齐怕是真的气数将近了,那世子殿下的愿望应该能实现了吧,可惜我不能呆在他的身边为他效力……
又想到世子,崔遗琅闭上眼,努力把那对兄弟从自己的脑海里赶出去,事到如今,他和母亲失手杀掉江都王,再怎么也回不到过去,还是尽早去京城找到那个父亲,希望他的亲生父亲是个顶用的,能把娘接回来。
如果世子当真因为王爷的事责怪他,大不了,他便将命赔给世子吧,一命抵一命。
崔遗琅长叹一口气,在他周围也有不少赶路途中歇息的百姓,都是三五成群地呆在一块,唯有他形单影只地坐在树下,格外显眼。
赶路的百姓也不时看向树下的少年,虽然因为赶路也显得风尘仆仆的,但少年那身红衣的布料明显不是寻常人家能穿上的,加上容色不俗,举止文雅,心想估计是哪家的小公子和身边的仆从走散了。
一路上崔遗琅也遇到过想抢劫的流匪,都让他给打跑了,他苦练多年刀法,为的就是能保全自身和母亲。
忽然,崔遗琅像是看到什么似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不远处的一棵枯树,树下是一家三口,应该都是穷苦农民,父亲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面色黝黑,眉心有道很深的褶皱,母亲怀里抱着个男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年纪,睡得正熟。
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父亲则是眼神凶狠地看向四周,威慑心怀不轨的人接近他们一家,偶尔伸出手摸向儿子的额头,原本凶狠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看得出神,久久没移开目光。
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划过苍凉的上空。
“啊!有叛军!”
“救命!”
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原本坐在树下歇息的人顿时惊慌地站起来,也来不及仔细查看发生何事,痛哭哀嚎地四散逃去,生怕晚一点就让贼人给抓住。
崔遗琅也抱着刀站起身,然后便看见树林里冲出一群手持砍刀的壮汉,他们举着火把,看到人就随手砍过去,跟屠宰牲畜一般,一时间,惨叫和哀嚎混杂在一起,仿佛人间地狱。
枯树下的一家三口离小树林很近,父亲来不及反抗便让贼人一刀砍死,母亲抱着孩子跑得有点慢,然后便让个男人扯住头发,发出一声惨叫。
可能是见她长得有几分姿色,男人一时没有直接杀她,而是拽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小树林拖,目光淫邪,口中偶然崩出些粗鄙下流之语。
她怀里的孩子摔在地上,顿时啼哭出声:“娘——”
男孩的哭声引来周边贼人的注意,有个男人扛起大刀,面色狰狞地朝这男孩走去。
看到壮汉朝他举起大刀,男孩惊恐地睁大眼。
“当——”
兵器相接发出如尖锐的响声。
一道刺眼的刀光飞溅而来,刺得男人睁不开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一个红衣少年隔在他和男孩之间,少年有一张白皙秀气的脸,眉眼细致,嘴唇红润,眼神却比他手里的刀还要凌冽冰冷。
崔遗琅拔出其中一把赤练刀,挡住男人手里的砍刀,他面容极其沉静,握紧刀柄的手腕却跳出鼓起的青筋。
在男人愣神的时候,崔遗琅眼神一凛,加大施在赤练刀上的力度,沉气大喝一声,直接将男人连人带刀轰地反弹出去。
拉开一定的距离后,崔遗琅迅速跳上旁边的枯树,一跃而上,从背后将他踹出去。
男人撞上远处他的同伴,两人一同狼狈地跌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一时间,尘土飞扬,手上的火把不甚掉落在官道旁的干草堆上,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女人顺势挣脱贼人的桎梏,跑向自己的儿子。
等那女人抱着孩子跑远后,崔遗琅才收回眼神,看向将他团团围住的这群壮汉:“你们是官兵吗?是官兵为什么要杀害百姓?”
他见这群人手上的兵器上有官府的印记,便才有此问。
为首的壮汉嫌恶地啐了一口:“呸,谁跟那狗官是一路人,官府不仁,我等只好落草为寇。”
原来不是官兵,是当地的起义军。
崔遗琅不是很明白:“你们从前受了官府的欺压,自然明白那股滋味不好受,那现在为什么还要欺压无辜的百姓?这些都是逃难的无辜百姓,你们抢走金银钱财不够,还要害人性命。”
世子和王妃都是极其具有责任心的贵人,每到寒冬都会在当地支起粥棚舍粥,当地的豪族若是欺压百姓的行为,世子也会秉承律法,为平民主持公道。
这些年来,江都王封地的百姓也是安居乐业,自得其乐,日子过得很太平。
而他习武也是为了保护母亲,保护世子殿下,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拥有力量后,会挥刀向更柔弱的人。
他是很认真地在发出疑问,眼神清明,语气不紧不慢,但传到这群人的耳朵里就带上嘲讽的味道。
那壮汉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进而恼羞成怒:“少废话,看你的穿着,估计也是哪个大家贵族出身的子弟吧,把你身上的钱财都交出来!”
崔遗琅摇头:“我也只是一介草民,身上的盘缠都用光了,并无余财。”
说罢,他转身想要继续赶路,不愿与这些人纠缠。
但这群贼人又怎会那么轻易地让他离开,只见为首的那个壮汉立刻拔出兵器:“站住,不许走,把你的刀留下。”
他刚才就发现眼前这个少年腰间的是两把名刀,刀鞘上的宝石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崔遗琅看向腰间的两把赤练刀,摇头:“这是我的信物,我不能给你们。”
壮汉冷笑:“不把刀留下,那就把命留下吧!”
言罢,他便举起砍刀,发出一声暴喝,威风凛凛地朝面前的红衣少年砍过去。
崔遗琅即时闪开,但凛冽的刀风还是割断他头上的发带,脸侧的一大片头发被锋利的刀刃割掉,像尸体一样哀哀地飘下。
“你们想杀我……”
他乌黑浓密的头发顿时披散开来,披头散发的模样越发像个女孩子,眼神呆愣地看向眼前面容凶狠的壮汉。
几缕失去主人的长发趴在地上,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和周围百姓的尸体一样。
这些天里,他不停地赶路,除了睡觉外,几乎不敢停下步伐,大脑里的思绪乱成一团乱麻,种种焦虑愧疚的情绪拧成一根紧绷的弓弦,紧张得随时都要分崩离析。
可这一刻,他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他苍白干燥的唇发出气音,脸色虚弱,仿佛他是个重病在身的人,时刻都会倒下似的。
壮汉完全没注意到他神情的不对劲,反而拿出兵器逼近眼前的红衣少年。
“把你手里的刀放下,不然老子……”
正当他要举起手里的刀时,耳边一阵空气被割破的刀风声,尖锐的声音仿佛是刺入脑海里的利剑,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