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绍身体不好,他父亲和祖父都不是长寿的样子,这几年征战的操劳也让他身子骨更加虚弱,崔遗琅甚至亲眼见过他因为通宵达旦地处理军务而吐血。
那日后世子姜嗣业继位,他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崔遗琅熟读史书,很轻易便从薛平津的未尽之语中读出他的担忧。
他没有因对方这番话而生气,只是走上前,给了薛平津一个拥抱。
薛平津回抱住他,眼眶不由地有些湿润了,他强忍住鼻间的酸意,故作镇定:“好了,别那么矫情,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我先说明,如果日后在战场上碰面,我是绝对不会让你的。”
崔遗琅忍不住笑起来:“谁让谁还说不定呢。”
“那么看不起我吗?我有好好练刀,你不一定能赢我,别把话说那么死。”
“可是刚才你明显体力很不好,还是我背你跑了很长一段话,就算是拼耐力,也能累死你。”
他们俩还在“打情骂俏”,卫勉忍不住翻白眼,开始催促:“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感情好舍不得对方,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呢?薛焯要是追上来,那就再也跑不掉了。”
崔遗琅皱眉:“我没有答应你跟我回去。”
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以后完全参与到他的生活中。
卫勉干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有你这么个儿子,如果当初我知道你母亲怀孕了,我肯定把她和你都接回家。师父能为你做的,老爹也能为你做呀,甚至能做得更好,无论是陪你练刀,还是陪你泡温泉搓背,或者是当马给你骑……我虽然来晚了一步,但你也不能完全剥夺我的身份。”
他说这话时,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和沧桑,崔遗琅注意到其实他年纪也不小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一身漆黑的马褂,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近来倒是把自己打理得很是干净,脸甚至还称得上有几分英俊。
卫勉这几天的辛劳付出薛平津都看在眼里,忍不住轻声劝道:“如意,你别这样对你父亲。”
但凡他亲爹当年能做到卫勉的一半,他都不会见死不救,放任哥哥勒死那个男人。
崔遗琅眼眶有点红,咬牙切齿道:“我才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其实他是知道娘是有点怀念这个男人的,如果不怀念,没必要把他留下来的两把刀放在自己年轻时穿过的舞衣下面,那是她跳绿腰时的一件舞衣,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在宣华苑里养个小孩是很不容易的,梅笙后来连首饰都当了大半,但这件舞衣她一直没舍得当掉。
还有那支望湘人……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1】
想到娘拿起这支紫竹箫的神情,崔遗琅恨得咬牙:何至于此呢,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想过你,连你的名字都记错了,这根本不值得。
这个男人又开始装模作样:“等回去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这些年欠你的我都会弥补回来。”
崔遗琅冷冷地想:这种话肯定当年也对娘说过吧,说什么要带为她赎身带她走,哄得一个沦落风尘的年轻姑娘傻傻地真付出一腔真心,还坚持要把这个男人留下的种生下来养大,结果男人拍拍屁股就跑,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这个男人和那些风流薄幸郎有什么区别?现在肯认他,也无非就是他是个男孩,是能够传宗接代的亲生血脉,真是丑陋。
一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崔遗琅就感觉自己的心上是被压了块石头那样难受,他忍不住阴阳怪气:“你跟我回去有什么用?我有自己的师父,这些年他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养大,我难道还需要你的照顾吗?王太后还想认我为干儿子,这些你能够给我吗?你自己也就是个卫家的庶子而已,跟在你身边长大,我还能成为现在的大将军吗?我应该感谢你没有出现才对。”
把内心的怨气全把发泄出来后,崔遗琅总算觉得心里舒坦了一点。
卫勉很受打击,但还是争辩道:“我也不是那么没用,我的刀法也很好,如果我愿意去争,侯位我也能为你争来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儿子,所以不想努力而已。”
“不要再拿我做借口,你成为窝囊废只是你的选择而已,真恶心!”
争吵到后面,还是薛平津看不下去,劝道:“如意,不管怎么样,还是让他跟你走吧,我回去可能也就被哥哥打几顿再关上几天,但他回去是真的会死的,哥哥他……折磨人的手段很可怕。”
想到这一层,崔遗琅皱眉,依旧冷漠道:“好,你可以跟我回去,但是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父亲。”
说这句话时,他近乎恶毒地想看到卫勉流露出难过伤心的表情。
只可惜这个男人实在是不知道羞耻,连声应道:“好,只要你让我跟你走就好。”
他这样的没脸没皮,反而让崔遗琅很气馁,觉得自己和这种男人置气实在是没必要。
这时,他耳朵灵敏地听到像是鸟叫的声音,但仔细一听,似乎是有固定的旋律。
他一脸惊喜:“师父?是师父吗?”
这是师父钟离越教他的一支小调,是他曾经在边塞和战友在篝火边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庆祝得胜时自创的小调,用叶笛便能轻易吹奏,曲调轻快悠扬,很是动听。
见崔遗琅迫不及待地往声音来源处跑,两人因为担心他中埋伏,也只好跟上。
“师父!”
在往前跑了大概两里后,一小队人员出现在眼前,领头的那个不是钟离越又是谁?
看来姜绍是派师父来接应他的。
两方人马会和后,钟离越把扑到他身上的小徒弟上下打量一番,点头:“看上去没受折磨。”
崔遗琅语调轻快,眼神明亮:“是有人帮我,我才能逃出来的。”
听到这话,钟离越顺势看向他身后的两个男人,薛平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地站直身体,总有种“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紧张感。
认出这是薛焯的亲弟弟,钟离越挑眉:“这不是薛小将军吗?你这是弃暗投明了?”
薛平津紧张地有些结巴:“是,是的,因为如意对我有救命之情,所以我想回报他。”
“那薛小将军是想加入我们这边吗?”
“没有,我不能抛弃我的哥哥,抱歉……”
钟离越可有可无地点头,他和先平阳侯薛致共事过一段时间,对薛家的男人印象一直都不好,薛致那样的男人可不见得能生出什么好种,他感谢薛平津能放了他的小徒弟,但对于对方加入,他还是敬谢不敏的。
这时,他也注意到薛平津旁边的中年男人:“这是?”
面对钟离越的打量,卫勉忍不住挺起胸膛,他这时完全把崔遗琅的警告抛在脑后,语气铿锵道:“我是如意的亲生父亲,这次会跟你们一起回去。”
见小徒弟眼神冰冷,脸色阴沉,钟离越立刻意识到这恐怕是真的,上下打量卫勉良久,那种嫌弃挑剔的眼神不言而喻。
连薛平津都感受到这俩老男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还没等这俩爹真的撕起来,就听到身后的士兵惊恐地看向他们身后:“将,将军,那是什么?”
崔遗琅猛地回过头,铺天盖地的血红占据他的瞳孔,那是——
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