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说几句我就高兴。”他说。
林在云站起身,走到门边。外面部将催了好几回,等大将军去议军务。
他道:“你去吧。”
说完,林在云才发现自己声音冷冷,不像是叫裴骤辉去,更像恼恨。
他又有什么理由生气,难道叫裴骤辉耽误军机,专程和他赔罪消气。
听不到回答,林在云倚门回身,裴骤辉仍坐在座上,静静看他。
“怎么不走。”
裴骤辉道:“我现在可以说话了?”
“谁不许你说话,”林在云说:“别冤枉人。”
裴骤辉指节落在桌上,慢悠悠思忖,目光不移地打量他,好像要看清楚他的心思,“罢一日议事,也不会天塌地陷。我陪殿下走一遭吧。”
“都说不要。”林在云说:“你读没读过兵书,一日荒兵百年遗害,谁要你陪。”
裴骤辉微微一笑,不作声。
林在云知道他读的兵书自然多,打的仗也多,从没有停过一天军务,也没有罢过一日操军。
今天这样破天荒的,大概是裴骤辉也觉得,他多思多虑,不得不匀点时间开解他。
裴骤辉越这样善察人心,林在云越心涩,转过头,倚门看外面。
“抗旨是死罪。我不要你陪死。只要你没有异心,就当我多疑好了,不用费心管我。日久见人心,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要给我时间。”
他真心实意对裴骤辉道:“你觉得我不相信你,但是换成第二个人,我绝不求他搭救太子哥哥。你不让我问太子的事,我就不问,你也不要再提了。只要你问心无愧,我也绝不疑你。”
裴骤辉这才说:“好吧。那我去了。”
林在云嗯了声。
等裴骤辉走远,他倚着门,才静静出神。
不到半柱香,裴骤辉就折了回来。
林在云还没收敛表情,神色一片空白,只能定定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也看着他,半顷,说:“倒不是为了陪殿下,只不过,我也是凡人,我也想躲懒一天,不理军务。”
林在云这一次不再推他走了,只点头,道:“随便你。”
幽州府外种了花树,秋日落花萧萧。裴骤辉脱掉外衫,重新挂回去,都抖落了不少花瓣。
林在云不明白裴骤辉为什么回来,总归是哄哄他吧,或者是裴骤辉真的想偷懒。
不论什么原因,裴骤辉如此为他顾虑,总归没有错。
仆从提醒他,把花灯节的种子撒进土里。他就打着伞,提着鸟笼,在边上看,边看边学。
裴骤辉给他挖土,冒着小雨丝,衣衫淋湿。他才蹲下身,把那袋种子种好,仔细叮嘱裴骤辉:“等我离开幽州,你也照看好。”
裴骤辉:“殿下要种,怎么偏偏辛苦臣。”
林在云没话反驳,撇撇嘴:“这就算辛苦,又不要你闯龙潭虎穴。”
“就算是龙潭虎穴,为殿下探一探,也没有什么。”裴骤辉紧接着说。
林在云笑一笑,没有说话,也不完全把这话当真。
如果情话蜜语都能当凿凿誓言,那天底下全是有情郎,哪还有负心人。
他对裴骤辉,没有那么大的宏愿,不要这个人为他死,只要一点真心。
裴骤辉罢了军议,惹得流言纷纷。
部将怕他优柔寡断,被众将推举来,冒死进谏。
“大将军,七皇子本心不坏。但多少英雄气短,都是败在情之一字。”
部将不敢说太明白,裴骤辉却听懂了,看着水烧开,侧头笑道:“小声点,别叫殿下听去了。你自己胡说,到时候,他全都怪我。”
部将本来确实怕七皇子听到,但裴骤辉这样情态,他反倒意气之下,大了胆子,忍不住苦苦劝说。
“将军,我难道是说七皇子不好吗?前朝数不尽风流人物,赵王是何等明君,不也是求恋长生贪图美色,败了国祚。明珠无罪,但……”
裴骤辉微一笑:“你想说,赵王何等明君,都难过美人关,落个亡国下场。我也难免兵败山倒。”
部将道:“属下正是担心这个。如果将军决定做个忠孝之臣,就不应该继续演兵,使京畿忌惮。”
裴骤辉没在意:“我心里有数。”
林在云喝着熟茶,听裴骤辉讲军营大乱,都说他要英雄气短为美人折腰了。
裴骤辉说得一本正经:“赵王虽然亡国,也和文姬做了一对亡命鸳鸯。殿下却不愿意臣陪死,这样算下来,臣实不如赵王英雄。”
林在云放下茶碗,听了想反驳,一时又不知怎么辩,又气又好笑。
“谁要你陪死,我又不想死。你能不能盼我些好。”
裴骤辉见他笑了,才说:“殿下噩梦连连,喝了安神茶就去睡吧。”
他低声说:“你不用特意哄我开心。”
裴骤辉惊讶:“原来殿下这就高兴了?”
林在云说不过他,将勺子丢回碗里:“我不像你这么小气。当年的事被你记恨那么久。”
“没有记恨殿下。”裴骤辉说。
林在云当然不信。
裴骤辉微笑:“真的没有,那时候,我还没有那么坏。”
“现在呢?”林在云将信将疑。
“我回答不了,但并不是因为记殿下的仇。”裴骤辉说。
“那因为什么?”林在云靠在椅子上,借着编窗一条条漏光,他看不清楚裴骤辉的表情。
裴骤辉说:“殿下要臣一个保证,还是一句真话。”
“有何分别?”
“臣如果向殿下保证,不论今后如何变心变节,绝不违背这个保证。如果是真话,臣便向殿下坦言。”
林在云一听即知他有异心,是在试探自己,只能咬牙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说一句真话,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有或没有并不重要,”裴骤辉说:“太子难救。殿下如果实在舍不得,就随臣去探望一面。”
“裴应照。”
“殿下既然要听真话,”裴骤辉道:“臣就直言。太子既废,三皇子实不配为君。臣并非一人谋反,而是天下共愤。陛下征讨突厥,通西域,建行宫引温泉,功过同论,也实非……”
“裴应照!”
裴骤辉这一次却没有顺着他,闭嘴低头,而是冷静看着他:“我早就说过,殿下年少,有些事听了伤心,何必非要一句真话。”
林在云半天不说话,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在他眸光下,垂了眼睑:“臣胡说而已。”
“将军直抒胸臆,当然不是胡话。”林在云说:“你说得对,是我愚蠢,误信小人。”
裴骤辉倒不生气,淡淡笑道:“正所谓臭味相投,臣实是小人,但殿下如果大人大量,就不会和臣字字计较了。”
林在云起身。
裴骤辉道:“殿下就算要离开幽州,也先休息一晚。否则,你也只不过回封地被软禁,去不了京畿。”
林在云想不到,他这么卑鄙。
裴骤辉神情不改:“我可以帮殿下,见太子一面。但殿下如果不配合,想来是傲骨铮铮,不需要我帮。臣当然不敢贸然相助。”
林在云只好先去休息。
但他心中难平,只能闭眼装睡。
裴骤辉立门边,等了半晌,说:“我又没说不搭救太子。有人还说他不小气。”
林在云睁开眼,气恼道:“你反复无常,我无话可说!”
裴骤辉笑笑:“我年少的时候,也和殿下一样,少思虑,反而坚定,狠得下心。活的越长,牵绊越多,越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殿下以后就知道了。”
“所以多少将才最出名的战役都在年少时。等年老时,师友恋人尽付尘土,再无牵挂,却又没有了清明的头脑。我的父亲也曾是扬名大殷的将军,一场败仗,多少尸骨埋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