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上的英文说它产自73年。去年,某部门的一个朋友送给他,说是难得的好酒。现在却只觉得又凉又苦,辛涩得过分,将心尖都注进苦水。
林在云把杯子伸过来:“我也喝。”
霍遥山撇开他的杯子,目光触及他的手,连杯沿的指尖都泛白,去年还带着淡粉的骨节,现在只剩青白气色。
“明天我送你去医院,做一下检查。”霍遥山淡淡说。
“该查的都查过,你也看到了。”林在云说:“产品马上投入市场,公司走不开。”
霍遥山定定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怕我知道什么?”
林在云眉心一跳,沉默了一下才说:“明天下班后吧,白天没空。”
“好。”
微信发布前的这段日子,恒云集团和林氏集团都弥漫着紧张气氛。
林在云和霍遥山去提交材料,在A市办公大楼跑上跑下,累得够呛。中途,林在云就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喝了口水,苍白的脸色被烈日晒得红润,大楼里有空调在吹,呼啦啦的响声。
霍遥山将车钥匙给秘书,让对方将车开过来,回头喊林在云。
喊了几次,林在云仍坐在那里低着头,两手交握住,撑着脸,毫无反应。侧颊消瘦得厉害,从前稚气的一点肉全然不见。
霍遥山见他没有反应,走过去,“走累了?”
头顶笼下阴影,林在云抬眸,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半顷,才问:“事办完了吗?”
说着,揉了揉耳朵。他若无其事站起身,说:“不好意思,刚才在走神。”
霍遥山眼睫垂下:“我喊了你好几次。”
他不看霍遥山,自顾自说:“多语言版本的测试是不是快结束了,我们回公司吧。”
霍遥山的脸色彻底沉下来:“前天已经结束测试。”
林在云不说话了,垂下眼,惨白的脸,在开着冷气的室内神色也冷下来,明明是他说错了话,却反而生起气:“你至于吗?”
“先送他去医院做CT,再做一次血检。”
霍遥山对走过来的秘书道,又看向林在云,脸色仍然沉沉的,见他表情实在负屈,又渐渐没了办法。
“我只是担心,”霍遥山静了下,才说:“抱歉。”
林在云:【还好我先发制人,不然要被盘问了^ ^】
系统钦佩:【宿主真是料事如神】
林在云还是负气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说着,转头就走了出去,也不再管后面的事,全丢给霍遥山去解决。
林在云坚持之下,秘书只能送他回林氏集团,安慰说:“霍总不是有意,他习惯雷厉风行,做好计划,不太会哄人。”
林在云靠着车窗,外面风吹进来,仍觉得胸闷,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嗯了一声。
虽然过了半年,街道上还在放《相见恨晚》,小店店主在看武林外传,行人笑闹,夏日的暑热跟着风一起钻进窗户。
天太热,穿着衬衣竟然觉得薄,一阵阵发冷。
秘书哼着“我不奢求永远”,从后视镜看到青年瑟缩了下,瞪大眼睛:“林总,你冷吗?”
因为林在云开了窗,车里没开冷气,他脑门还冒汗呢。
这种天气,普通人怎么会觉得冷。
果然,林在云摇摇头:“今天32度吧?天越来越热,还要跑审查,丢给霍遥山干好了。”
秘书笑道:“原来您是躲懒,我一会儿可得给总裁告密。”
林在云也微微笑道:“早知道不说了。”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你不够勇敢,我不奢求永远……”
秘书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接着乐呵呵地哼歌,车子驶入下一条小道,后面的歌声渐渐听不见。
林在云闭着眼,竟就这么在车上睡着了。
夏天这两个月像梦一样,林氏集团作为即时通讯项目的另一合作方,在微信正式投入使用后,利润巨大,股票像坐火箭一样涨,不少股民后悔不迭。
“微信”第一个版本只能发送文字和图片,但用户们依然热衷于这个即时通讯软件。
它很快取代了之前的论坛、聊天室、社区等等网上聊天工具,成为2007年互联网的一匹黑马,横空出世,引不少业内人士侧目。
采访邀请如同雪片般飞来,林在云却和霍遥山去了五台山。
听说那里的香火最灵,微信首测版本发布后,项目组就撺掇着来信一波玄学。
霍遥山本来不同意,他一个海归哪里信这个。但听说林在云的生日刚好在这两天,又听说给寿星求平安符最灵,便松了口。
他先压着林在云去当地医院做了拖了很久的CT检查,之后才带着项目组去烧香拜佛玄学保佑。
项目组一群年轻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指点江山意气飞扬。林在云坐在车上,看着看着也微微笑了。
霍遥山侧头,问他笑什么。
林在云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说:“想到我大学的时候。”
霍遥山本来也微微笑着,听他说话,见他忽然顿住不说,便轻声道:“你这两天真的奇怪。”
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出神,有时候又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明明是大热天,却总看到他喝冒着热气的水。
最奇怪的是,他对霍遥山的态度出奇的好。霍遥山还有点自知之明,即使林在云好心不恨他,也绝不该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这些天,不论是一起出去吃饭,还是签合同,或者来五台山,林在云都没有不应。
有本书上说,手指一碰到流血的伤口就会颤抖,要直到伤口愈合才能消除恐惧。
视频门的事,就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个创口,谁也不去碰。
霍遥山不安中,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的欣喜。他不敢提之前的事,林在云竟然也不问,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默契地相安无事。
有时候林在云上班晚了,两家集团路上有交集,还会特意叫霍遥山的秘书帮自己也带杯咖啡。
霍遥山想着这段时间的温情脉脉,嘴角不自觉又露出笑,心却莫名一点点沉了下去,不停地下沉。
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觉又涌上来,这一次再也没办法压下去,很快席卷了全身。
霍遥山开口时,竟然感到轻微战栗:“……有没有事情瞒着我?你最近很不对劲。”
林在云睁大眼睛,被他无端指控,简直冤屈:“我哪里奇怪?”
秘书在旁边道:“是挺怪,林总穿的就和我们不一样。”
办公室里冷气也不开,其他人都换上了polo衫,他还是衬衣外套,整个人清瘦又安静。
霍遥山心中模糊地划过什么。
他是极缜密的人,竟一下子抓住那电光石火的细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在云已经说了出来:“我成熟懂事了啊,红枣泡枸杞,谁像你们一样。”
他说着,又微笑了:“我大学的时候,和阿率也去过A市庙里许愿,也一样的神飞气扬,还问僧人能不能保证灵,要是挂科许不许我举报他们欺诈。”
他又提到了陶率。这次,霍遥山却并不觉得苦涩。
他的话像一把刀扎进霍遥山的心口。原来心痛如绞并不是文人夸张的手法,这句话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将霍遥山所有的困惑照得雪亮,如同刀子在他心里乱搅,搅得从心口一阵发麻的痛。
林在云转过头,笑道:“你才该去检查身体,这么一会儿,脸色突然这么难看,简直好像……”
“在云,”霍遥山打断他的话,神情僵硬,沉默了好几秒,开口的时候声音完全沙哑:“不高兴的时候,不用在我面前掩饰。”
林在云惊讶地看着他,半顷,才慢慢说:“笑也不许啊?”
车上其他人不禁噤声。
安静,懂事,喜欢笑,听话,能独当一面,内敛?
霍遥山看着眼前的青年,竟然一点也找不出半年前的影子。
半年前,下着雨的那个秋末的夜晚,在无名的电话亭里,因为负气不肯把集团卖给仇人,就冒冒失失给自己打电话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