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云看着他。那种神色,他知道,林在云不信,仿佛他说了什么可怖的事。
好半天,才微微笑了一笑。
“真好心,还怕我死得不安心……这算笑话吗,还是安慰?”
林在云说:“我应该谢谢你的好意。其实你当初就提醒过我,你对我没有感情,到现在,竟然还要你扯谎骗我。”
谁会相信一个血海深仇撕破了脸的人爱自己。这句话要是再早半年,林在云还有信的可能。
霍遥山知道他把这句话当做临终前的安慰,或者,他认为他还想要继续骗他。
一个谎话,要用无数的谎话来维持,到最后真真假假交织,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根本分不清楚。
霍遥山看着他,血一下冷了,头脑也终于恢复冷静,哑声笑了下,转开脸去按呼叫铃,嘴里说:“叫护士换输液袋……”
医院仪器冷冷的蓝的细光,在暴雨的天气里寂得发寒,只听到间隔很久,才发出长长“滴——”的声音,确认病人体征,那么冷,让人想到张爱玲小说里那一圈小蓝牙齿,冷冷地烧着,那恐怖的煤气火焰,将人的生命吞噬。
他太久没有睡,一定是糊涂了,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霍遥山僵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只听到心跳如擂鼓,血液跟着急促,难以言喻的恐怖流经全身。
“啪”的一声,护士走进来,打开了灯。
他从恐怖里醒过神,看护士换输液袋,终于又听到窗外面那越来越大的雨声,噼噼打在耳膜,其他声音也渐渐恢复了。
护士在问林在云感觉怎么样,林在云低声说还好,后面的话也都很平常。
霍遥山如梦醒神,一直看着林在云,听到护士问“是家属吗”,也不答话,听到林在云说话。
到灯又关了,护士走出去,病房里又只剩下那幽蓝的、仪器跳动的灯。
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听不到声音,是从人间到了地狱吗——即使是地狱,他也早该下去了。
林在云的呼吸渐渐平缓,渐渐又陷入熟睡。
霍遥山望着他酣睡的脸,在关怀病房的暖气里,他起了层薄薄的汗,惨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睡得那么安然,没半点心思。恍惚里,好像看到他人生前面二十多年,都是这样没有烦恼地大睡。
那样本来欢喜满足的人生,就被精心策划断送。
这如果是一出戏剧,霍遥山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大笑,他应该快意了,如果胸腔的痛楚不是那么深,不是那么胆颤心惊。
那一点难以忽略的绝望,不知道从身体哪个部位,癌细胞一样蔓延,一呼吸,就跟着泊泊流出怆痛。
头脑钻心烫痛里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在病房的“滴——”“滴——”声里,慢慢变冷。
冷静下来,霍遥山还是犹疑自己没有清醒,不能合眼,竟然丝毫睡意都没有。
一直到窗外面台风的声音都变小,林在云的呼吸声仍然那么平稳。
“我爱你。”霍遥山道。
怪不得林在云不相信,连他自己都半信半疑了这么久。他怎么会真的爱上他。他一遍遍骗自己,帮他是为了亲手报复他,难怪林在云不信他。
霍遥山一夜没有睡,秘书订了航班,提醒他回来处理经济法庭的事。
他长时间缺席董事会,事情进展很不妙。本来相信他的人,也都变了旗帜。
他一个电话也不接,坐在恒云顶层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有人和他汇报什么……事态紧急,他不能再想了。
霍遥山回神,从秘书手里接过汇报书,翻看着又走了神——林在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还防着他,桌上一直没放过什么机密文件。
所以到现在,所有文件档案还是秘书室那边送过来。
当时那么自负聪明,竟然想不到这出复仇的戏码,会荒腔走板唱到戏假情真。
第24章 被算计破产的贵公子(24)
霍遥山那边处理着经济法庭的事, 林在云也在办出院手续。
他没想到会在医院碰到陶率,隔着几个医生护士,在缴费的地方。周围还有其他病人。
那么多人, 他偏偏一下子认出陶率。
没有刻意要在人群里找,眼睛先一步看到这个人。他是习惯了先看到他。
陶率坐在等待区,回过头, 接触到他的目光,也怔住了, 随即喊了他一声。
林在云只能停住要离开的脚步,人还背对着, 听到后面护士在说台风天还出什么门, 陶率缴完费,没有办住院。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僵站着, 终于转过身,走到陶率面前,目光短暂瞥了下他右腿的石膏,没什么情绪:“流年不利啊?”
陶率微微笑了笑,说:“你还记得A大操场那个表彰台吗, 我们那届校长搞的, 你还说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真让你说中了, 台风天差点砸到了学生。”
林在云听他这样说, 嘴角抿出一个轻轻的笑, 又很快淡了。
陶率不提他爽约的事, 他也不提, 坐在旁边,默默看着其他病人来缴费或者办出院。
陶率说:“还碰到了那次上课的老教授,他问起你, 问你现在知不知道七代导演的风格。”
“我一点都没听。”林在云老老实实说。
“猜到了,”陶率笑笑:“他还惦记着你是他教学生涯里的败笔,念念不忘,希望你还能再去听他讲讲课。”
林在云露出头疼的表情:“要不是你,我才不听课。”
话出口,两人都静了一下。
而后,陶率才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天观影礼林在云说的是假话。林在云只是不想承认当时爱他。
陶率那时候还耿耿于怀,变了脸色。现在想起来,其实林在云不愿意承认,至少说明还有点在意。
“以前觉得人生有那么多大事,”陶率说:“什么都不能放下。现在想想,除了生死,也没有什么大事。”
林在云不知道他伤的情况,看了眼他右腿石膏,只能干巴巴说:“你能想开就好。”
陶率望着他笑了下,平静说:“我不是说这个。”
他们很久没这么平和地说话,林在云不太习惯。医院外,台风过境,起了稀薄的雾,秋天在风雨里来了,枫叶在雾里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飞到行人前面,纷纷落在潮湿狼藉的地面。
陶率之前说的或许对,他对他真的不公平。要是他还能再活久一点,五十年、二十年……不,只要十年。
电影里都这样演,一对青梅竹马因为命运无可奈何地分离了,互相仇恨着纠葛着十年,有一天又碰头,心里却只剩下关于对方美好的记忆。
或许那时候他们都功成名就,或许那时候人到中年,比起孩子气地在乎对错,他们都看重利益得失。
于是对方在回忆里无限地美化,只剩下一声相爱太早的叹息,在某个街边的店里,他们当中一个可能会说:“要是我再成熟一点的时候遇到你……”
可是他没有那么久的时间了,没有那么多年去淡化伤口。这样看来,对陶率真的不公平。
青年忽然惊觉,他难道是在怕死吗?到这一刻,他竟然是有怕的。
关于世界,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弄清楚,关于爱情,他还是一知半解,医院里那么多人来去匆匆,被小病折磨着活下去。
好像高中的时候月考,大家都还在答题目,他才答完选择题,却不能再写下去了,周围的人还在奋笔疾书。走出考场,谁会等他。
他人生的答卷只能写到这里停笔了。
陶率紧紧搂着他,像小时候牵他回家,那么紧,好像一松手他又会跑掉。陶率说:“别哭了……”
其实他没有哭,是陶率,原来小说里说泪痛交加,是真有这样彻骨的痛。
陶率的表情把他也惹得掉了眼泪,他曾经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陶率,在他不接他的电话的那三天里,他是怎样创剧痛深。
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才能在电影首映礼那天,在霍遥山旁边,假装出坦然的笑,不像小孩子一样把伤口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