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江恣缓缓抬头。
“不知道。”他说。
卫停吟怔了怔。
“好像恨,又好像没那么恨。”
江恣低眸望着卫停吟按在床边的手,那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还缠着绷带。
“已经忘了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了。”他说,“只是很绝望,后来又恨师兄什么都不肯说。”
“两百年啊,那么长的时间,你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我察觉。”
“到了最后,还那样死给我看。”
“我就忍不住想,是我做错什么了不成,你要这样报复我。”江恣笑了笑,“那时恨师兄,后来又看见了很多事,就又想,或许你也只是想解脱。”
“再后来又想,你解脱了,我怎么办啊。我恨啊,恨你怎么就不把我骗到最后,恨你这么自说自话。”
“像你这么半吊子的骗子,怎么就给放回去了。”江恣喃喃着说,“我越想越恨,越想越恨……我们两百年,那么多次生里来死里去,过命的交情,竟然都是你编的吗。”
“竟然都知道吗。”
“你都知道,却还是看着我去受伤吗。”
“每当我这样想着,越来越恨的时候,又想起来你也进过那些火坑,你也几次濒死。我又想,你也是知道要遭遇什么,却还是一脚踏进去了吧。”
“这样一想,我又恨不起来了。”江恣低着头怅然,“这么长的年岁,我跟着你这么长时间,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也为你做过很多事,你竟一次都没有心软过,一次都没有不忍心过……竟然一次都没觉得,这些话是能跟我说的吗。”
“原来你还是不信我……我还是该对你更好一点。”
“或许从前不该太惹你生气,或许不该总跟你对着干。不跟你那样嚷嚷就好了,小时候做个更乖的小孩就好了……那样的话,看起来好说话一些,不那么刺头,更好脾气一些,你是不是就可以把很多事都说给我听了呢。”
“所以说到底……我恨来恨去,也只是恨我自己对你不够好。”他抬起眼睛,望着卫停吟,“也恨你,怎么就没那么喜欢我。”
“怎么就没到,你会觉得,如果是我的话,那把一切说出来也没关系的……那一步。”
卫停吟怔怔愣在原地。
“恨你呀,怎么不恨你。”江恣朝他笑起来,“你还想不要我,还想回去,你问我能不能平安地长命百岁。我怎么回答你啊,我没你怎么活。”
“从前都是他们不要你,是你在一直死去,所以你不知道人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滋味儿。我都知道,可我还是恨你,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恨你,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待到来日,我怎么承受你的第二次离开。”
“我没法承受,那就只好先走一步。”
“刀啊,就是不捅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会有多疼。”江恣说,“我跳下去,的确是……想报复你。”
“你叫我等你,可你也答应过我,待我飞升,还会再见。”
“骗子。”
卫停吟仿佛被捅了一刀,神情猝不及防地一紧。
他眼尾微红起来,好似又要哭了。
江恣抬起手,抹了抹他的脸。
“别哭了,恨你是真的恨你,”江恣轻轻说,“可爱你也是真的爱你。你从雷渊里回来,师尊带你回来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师兄,我们以后别折腾了。”
“以后就好好的吧。”江恣说,“以后就平平安安的……呆在一起。”
“还会……扔下我吗?”
卫停吟丢掉碗,伸出手,扯住他的衣领,把他狠劲儿往床上一拉。
还有半碗水的碗在床边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
碗碎了一地,江恣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扑,眼前胡乱一转。等回过神来,他被卫停吟扣在了怀里。
江恣单手撑住墙面,堪堪在床上歪歪斜斜地稳住了身形。
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听见卫停吟在他耳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不会了。”
“不会了……”
卫停吟一手扣着他的肩膀,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他用力地往怀里按,仿佛生怕他走了。
他在江恣耳边哽咽,声音破碎。
“我不会扔下你了……你也别……”
“好,”江恣笑了,应着声说,“我不会恨你了。”
他的恨已经结束了。
在他看到卫停吟也如他在雷渊时一般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的恨就结束了。
淋漓的血重新填满心脏上空出来的洞,卫停吟再也不欠他什么。
只留下他江恣对自己的恨,他自己对卫停吟的亏欠。
对卫停吟再好一点就好了。
他想,这两百年里,如果对他好到能令他觉得,把背后的一切都告诉江恣也没问题,就好了。
该在那时多给他煮些粥,该给他多买些小零小碎的东西,该给他多买几坛桃花酒,该陪他多喝些桃花酿……
江恣轻轻拍着卫停吟的后背。
卫停吟在他肩膀上哽咽,江恣肩上湿了一片。
“别哭了,师兄。”江恣说,“我们以后会平安的,不哭了。”
“不论他们要怎么样,我都会把你抓住的。到时候,是留在这儿,还是跟你走,我都听你的。”
这话一出,卫停吟却哭得更加厉害。他埋在江恣身上哽咽不停,嗓音沙哑,哽咽得直咳嗽。
细密的哽咽逐渐变得断断续续。
江恣保持着很吃力的姿势,陪他在床上又哭了很久。卫停吟又哭了会儿才缓过来,到最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江恣。
江恣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被松开时,半晌没动得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从床上动作难看狼狈地爬起来。他站直身子,揉了揉肩膀头子,也咳嗽几声。
“没事吧?”
卫停吟见他这样,声音还带着哭腔地关怀了一句。
江恣哈哈干笑两声,又咳嗽几下,刚要说自己没事,但抬眼一瞧,刚冒了个气音儿的话立刻哑巴了。
卫停吟坐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哭得眼尾泛红,眼眸带着湿漉漉的水意。额头上没痊愈的地方包着白布,长发散乱在红通通的脸两边。偏偏他这人向来逞强,虽说脸上带着愧疚,可眼睛里却还带着那骨子里的倔劲儿。
这人向来不服软,这光景江恣还是第一次见。
他视线又往下移,看见卫停吟身上的里衣也在方才相拥时揉乱了。只见他两襟散乱,心口若隐若现。
江恣瞧见的一瞬间,立刻把眼神扭开:“没事!没事!那什么,我再去给你找个碗倒水,然后我去煮个粥!”
他声音难得拔得很高,说完就咳嗽起来,转身就要走。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把他叫停在了原地。
他这一声也有些拔高了,叫完就也咳嗽起来。
江恣回过头,嘴里也咳嗽着。
两个病秧子对着咳嗽了一会儿。
卫停吟咳得说不出话,江恣站在原地,见他咳得满眼泪光,可那眼睛里又急躁得很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去找了个新杯,给了卫停吟一碗新的热水。
“没关系。”他对卫停吟说。
卫停吟接过水,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那样看着他。小心翼翼,又很真诚,眼里有很清澈又湿漉漉的光。
“不必回应我,”江恣说,“师兄在这里就好了。师兄……只要在这里,就好了。”
“不用非回应我,说什么师兄也喜欢我。”
“师兄,容我有这般心思,也不会躲着我,就可以了。”江恣说,“如果为难,就不用说。”
“我不想让师兄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