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恣沉默了下。
“这么一提,”他犹犹豫豫地开口,“今天是还没听到叫魂儿。”
“……会叫魂儿吗。”
“像叫魂儿,”江恣拉了拉被子,“平日里,会总有个声音叫我的名字,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忽远忽近。”
卫停吟皱了皱眉。
“叫着催我回去,”江恣笑了起来,“那便是雷渊的呼唤罢了,循着咒印找来的。除了这个以外,也没别的什么影响。”
“看看那个咒印,”卫停吟从床上爬了起来,坐正身子道,“给我看看。”
江恣下意识拉了拉衣襟:“没什么好看的。”
“不行,给我看看。”卫停吟坚决道,“我也看看你身上,看看你这些年弄了多少伤。”
江恣愣了下。
“我进去几天都伤成那样,你当时一个人,肯定更严重,更别提你的眼睛都这样了。快给我看看身上,我心疼心疼你。”
江恣脸红了红。
卫停吟耳根也红,毕竟这是在催促亲师弟脱衣服,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他羞得心里莫名一阵恼火。
“快脱!”卫停吟一拍膝盖,声音拔高几度,红着脸凶狠道,“不脱我就上手给你扒了!我数到三!”
江恣一哆嗦,一时满头大汗——他这师兄真是互通了心意也是这副德行!
嘴上说着心疼心疼,可下一句便如此凶恶!
“一!”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数了!我脱就是了。”
他嘟囔着,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和卫停吟面对面正坐住。
江恣慢吞吞地脱下上身衣物,露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往日伤疤。
烛火摇曳。
暖黄的火光照映,可他身上皮肤却还是太过惨白。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卫停吟还是脑子一白。
他慢慢缩起瞳孔,心上像被人生捅了一刀。他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阵心痛就这样窒息似的卡在心口和嗓子眼里,让喉咙里的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无法呼吸。
江恣消瘦的一把皮包骨上,全是伤疤。大的叠着小的,新的叠着旧的。
他心口上有一道雷电状的黑色纹印。卫停吟伸出手,颤着指尖摸了摸。
指尖所触之处,一片冰凉。
“……疼吗?”
“不疼。”江恣苦笑着,“纹印而已,疼什么。”
卫停吟没说话。他看着江恣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视野里都有些发眩。
他抱住江恣,脑袋抵在他心口上。卫停吟贴在他早已愈合的伤口上,把他抱紧,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他最后说。
“不怪你呀。”江恣笑着。
卫停吟在他怀里抬了抬脑袋,又把他抱紧了些。
“师兄,”江恣说,“抱得有点太紧了……骨头疼。”
卫停吟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些,江恣在他怀里长舒了一口气。
“等弄完了,”卫停吟问他,“等都结束了,你想去哪儿?”
江恣是个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兄要回家的吧?”他说。
“我没有家,”卫停吟说,“我爹娘也死完了。”
江恣又苦笑一声:“我们怎么同病相怜呀。”
卫停吟没吭声。
“我都可以。”江恣说,“只要师兄记得带着我,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我哪儿都能活的,雷渊里都扛过来了。”
卫停吟还是没吭声。他抱着江恣,把脑袋往上拱了拱,在他颈窝里蹭了蹭。
明月高悬,江恣今晚难得睡了个好觉。他梦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十五六岁时,少年人的个子窜得最猛,没几年他就比卫停吟都高了半个头出去。
他梦见他跟着卫停吟走在回山的路上,上清山山路长长,初雪的日子里,卫停吟走在他前面,白了一头的雪,回头笑吟吟地跟他说,他俩走这一遭雪路,也是共白头了。
江恣知道他说得无心,只是正巧想到了这一句罢了。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的那一个也正巧问心有愧。
他红着脸低了头。他在梦里都庆幸,幸好这天风大迷眼,说了这一句后卫停吟就扭回过头去,顶着大风走脚下的路,没有看见他红了的耳根,和异样的双眼。
一觉睡到天明,江恣睁开眼后,外头天已大亮。
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一看,卫停吟抱着他,脑袋搁在他心口上,睡得正熟。
江恣轻笑一声,没有动。
卫停吟睡得熟,他也还有些困意。
反正潜入也是今晚的事——想到这儿,江恣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刚有这想法,江恣又蹭地睁开了眼。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身上居然怪异地轻巧了许多,他突然感受不到雷渊那份缠在他身上的魔气锁链了。
江恣心中疑惑,不解为何如此时,突然脑子一僵,猛地想起昨晚卫停吟说的话。
他蹭地低头,一看,心口上的纹印消失了。
!?!
江恣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他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江恣瞪着自己心口上的一片空空荡荡,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了摸,又运转体内法力探知一番,三番五次地确认了好半天,才终于瞳孔地震地相信了——是真的再没有了咒印。
雷渊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识海里都没了它几年里岿然不动的魔影。好似从来不存在一样,它从他身上消失得不见踪迹。
四周安宁。
江恣捂着心口,怔愣了很久,身上的轻快实在令人太陌生。
好半天,他缓缓松开手。
心口上仍然干干净净,他想起昨天卫停吟的话。
【有我在,你怕什么。】
卫停吟说这话时,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就如同最一开始时他遇见他。两百年间,似乎一直没变。
江恣转过头。卫停吟睡在他旁边,还没有醒来。他望着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笑了一声。
身上重锁消散,江恣迎来镣铐解开的第一天。外头晨阳升起,他终于有了第一丝,自己确确实实从牢笼里离开了的实感。
他禁不住想,真是赢不过他二师兄。
多不可能的事儿,这人都能给你办到。
他想起从前几次危机化解后,卫停吟都抹着嘴角的血,回头朝他嘶哑地笑。
他朝他一挑眉,说,怎样,小崽子,早跟你说了,师兄是神仙,天塌下来都能给你一脚踹回去。
确实是啊。
江恣想着,把被子给他往上掖了掖。
他含着笑望着他,眼睛都因笑意弯起。他师兄还张着大嘴呼呼大睡,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师兄,”江恣轻声说,“还差一点,就都结束了。”
到那时,此世会太平。
一切的一切,会回到正轨之上。
第78章 闹市
“咒印消失了?”
小半个时辰后, 卫停吟才醒。他刚打外头洗脸回来,听江恣说了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只是拿毛巾把自己的脸猛搓一通,“那很好啊。”
江恣听他这语气, 心里有点发怵:“师兄怎么, 好像不太高兴?”
“因为这是他们一早就该做的。”
卫停吟放下毛巾, 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来,“他们跟我一起欠你的。”
“师兄又不欠我什么,以后别这样说。”江恣说着,又高兴得满面红光, “但如今真是轻松许多,还要多谢师兄帮我谈判了。这么一来,雷渊与我就断了连系, 毫无瓜葛, 可以关上雷渊了!”
他这么一提, 卫停吟才想起来。
“对啊, ”卫停吟两手一拍, 才明白过味儿来,“可以关上雷渊了!一关上的话,那祁三仪布置得再精细,不也是没地方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