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妖怪曾经被耍得团团转。
卫停吟放下手,转身面向他,带起一阵水声和涟漪。
“我不会骗你的。”他对那个背影说。
他看见水面上那小半个脑袋忽然一僵。其实他没有动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可卫停吟却愣是看出他在这一瞬间僵住了。
“虽然我肯定会笑话你,”卫停吟又笑起来,“但我不会骗你的,放心吧,小泥巴。”
“我可是你师兄。”
江恣这次没有跟他嚷嚷。
他的脑袋往下沉去,最后整个埋进了水里,往水面上吐出了一堆咕噜噜的泡泡。
害羞了。
真可爱。
卫停吟再次笑出声来。他拿起皂角,又搓起身上来。
过了片刻,那个小泥巴妖怪在水底下憋不住气了,又慢腾腾地浮了上来。卫停吟听见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又如释重负似的把这口气呼了出来。
卫停吟轻声吃吃笑着,江恣这次没有再问他笑什么。
卫停吟洗完了,就走到池边,穿上里衣上了岸。他回头叫江恣也上来,这小妖怪听见呼唤,转过头来,慢腾腾地飘到了岸边来,且一路上还是只露出半个脑袋在水面上。
飘到卫停吟脚底下,他抬头看了一眼。
卫停吟没擦身子就穿上了这身里衣,这下好了,一身白衣全都透了,湿哒哒地贴着皮肤。
江恣看了他一眼,就不自禁地蹙紧眉头。
他偏开脑袋看别处,从水里坐起来一些,露出了肩膀来。
“你先走,”他还是说,“我之后再上去。”
“好吧。”卫停吟不强求,“衣服放在池边了,你穿好再进去。”
他指了指池子边上,那里也放着一套里衣。和卫停吟身上这身一样,只是小一些,是做浴袍用的。
江恣点了点头,往那边飘过去,伸手拿起那身被叠得方方正正的里衣。
卫停吟赤着脚走入山明轩,用毛巾擦干了头发。等他换上原来的那一身白衣,通往池子的那扇门外才传来哒哒的光脚走来的脚步声。
江恣进来了,他穿着卫停吟给他的那身里衣,蹙眉冷脸盯着他,嘴也撅得老高,一脸的不服与戒备。
真是一张很典型的天不服地不服的小孩的脸。
江恣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个模样。以往的经历让他时时刻刻都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这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在他的脸上,眉间永远会皱成个川字。
花了很长时间,他这张脸才柔和下去。
但这都是后话了。
山明轩里,卫停吟站在柜子前,正束起自己的发冠。
江恣向他走来,卫停吟也正好束好了发。他放下手,从面前放衣服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又抓起一条干净的新毛巾放在上面,一起递给了江恣。
“擦干以后,把这套新的换上。”卫停吟对他说,“不是我穿剩下的,师尊门内本就一直缺着位子,为了新弟子入门以后方便置办,我屋里一直都备着几套新衣。总不能新弟子入门以后还去师尊那儿拿吧?多不像话。”
“这就是事先给你准备的。都是亲传了,以后别穿得那么寒酸。”
听他说完,江恣才犹豫地伸手,把他手中递来的衣物拿了过来。
他看向自己换下来的那套被砸满泥巴的门外弟子的衣物:“那之前那套呢?”
“扔了呗,脏成那样了,我要是你,洗都懒得洗。”卫停吟打了个哈欠,“我去外面等你,换好以后你跟我回去。晚上多吃点饭,明天还要去面见师尊。”
江恣惊了:“明日要见师尊?”
“废话啊,你以为亲传弟子入门是拿个玉佩就行了?”卫停吟说,“玉佩只是你成为亲传的入门砖,你还要去面见师尊,行拜师入门礼的。”
“明日一早就是拜师礼,到时候所有亲传都会到场。不用紧张,到时候大师姐会主礼,她说什么你做什么就行,无非就是敬杯茶再磕个头。”
江恣听了个一知半解,朝着卫停吟眨巴眨巴眼。
江恣面露紧张。
就算卫停吟说不用紧张,可他是要见掌门的。
怎么能不紧张。
*
第二日是个朗朗晴天。
天高风清,云过苍山,又是个好天。
上清山上,鸟儿飞过,留下一串忽远忽近的悦耳鸣叫声。
连山上的鸟都是快乐的,可江恣并不快乐。
一想到马上要见掌门,他就浑身发凉。
虽然跟着卫停吟上山到了山宫门口,可他浑身骨头都僵硬得像只发条坏死的人偶,走路同手同脚,腿都要弯不下来了。
他紧张得咽了好几口唾沫。这张小脸还是和昨日一样凶,但明显多了好些僵硬。
“我说,”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问走在前面领路的卫停吟,“真的没关系吗?掌门真的……真的说可以收我做亲传?”
“废话,当然了。”卫停吟不知道第多少次回答他,“没有师尊命令,我敢随随便便带人进来不成?”
卫停吟边说边回头,见他紧张得冷汗如雨下,又觉得好笑。
他乐了两声:“行了,别紧张。在你见我们这些亲传弟子,行拜师礼之前,师尊要单独见见你。没——事的,他又不吃人。”
卫停吟特意把“没事”这两字之间放缓语速拉长声音,想安慰安慰他。
江恣咽了口唾沫:“他……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停吟还真就偏开眼神,沉思了片刻。
“很呆。”他说,“很讲道理,但是很呆。不过不凶的,你不是也见过吗,去年测灵根时。”
“是,就见了那么一次。”江恣低声,“他也没与我说几句话。”
“他本来就话少,别担心,就是那样的人。我跟你说,若是换个严厉的来,见你当时是个废灵根,就要火冒三丈地抽你一顿把你扁下山去了。”卫停吟说,“比如隔壁的虚清山主。”
江恣震惊:“虚清山主竟会如此那般!?”
“是啊。”
说话间,卫停吟带他到了山宫门口。
“到了,”卫停吟偏头看他一眼,“待会儿到了师尊跟前,别说太失礼的话就行,不用多注意什么。”
“是吗……好。”
他点着头,又缩起脖子,跟只鹌鹑似的。
卫停吟轻笑一声,清了清嗓子,两手负到身后,对着远处阶上的山宫朗声道:“上清门下二弟子卫停吟,奉昨日之命,带了新弟子前来,求见师尊。”
隔了片刻,宫中传出谢自雪的声音:“进来。”
一听见谢自雪的声音,江恣倒吸一口凉气,浑身一哆嗦,又僵住了。
卫停吟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里走,江恣僵硬得硬邦邦的,抓在手里像抓住了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挺好玩。
卫停吟拉着他走进山宫。
谢自雪坐在正厅里,手持一盏茶。一旁的桌台上,烧着一盏香。
今日点的是桂花香,屋中一片桂花香气。正厅后,谢自雪那只太初莺又在唱歌,鸟鸣悦耳不绝。
站在门槛外,卫停吟松开江恣,向谢自雪弯身作揖。
“师尊。”他说,“弟子谨遵昨日师尊之命,将新弟子带来了。”
谢自雪没做声,他抬起茶盏,喝了口茶。
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他偏眸扫了眼江恣。
江恣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一动没动。被谢自雪这样扫了一眼,他一僵,看了眼弯着身的卫停吟,才反应过来什么,慌忙也弯身下去,向他作揖。
谢自雪没说什么,把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你先退下,我和你新师弟单独说几句。”
“是。”
卫停吟毫无留恋地就走了。起身时,他看见江恣在他身边一抖。
好像是想说什么,江恣抬起了些头,又往他这边转来。但刚转一些,他就一顿,停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他要做的事太没礼数,不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