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踹的颇重,裴靖逸顺势后仰躺在车厢里,朝着顾怀玉摊开手掌。
那掌心宽厚粗糙,指节处布满常年挽弓磨出的硬茧,在日光中泛着黄铜般的光泽。
“相爷别看它生得糙。”
他屈指一勾,青筋虬结的手背绷出凌厉线条,“我从小挽弓练力道,指劲分寸,粗中有细。”
“比相爷自己弄,舒服十倍。”
说完他捡起软榻上那只血淋淋的耳饰,直接塞进怀里。
裴靖逸另只手向后推开车门,手肘在车辕上一撑跃下马车,翻身落地时还不忘规矩道一句:“下官告退。”
顾怀玉闭目靠在软枕上,深吸一口气。
下流至极的畜生。
夜色沉沉,太师府内死寂沉沉。
丫鬟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连鞋子都不敢踩响。
书房内未点灯烛。
董太师散着白发坐于地上,官袍胡乱堆在一旁,露出内里浆洗得发白的旧衫。
他仰着头,浑浊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地盯着房梁,一条白绫在月光里若隐若现。
朝野上下心知肚明,清流党气数已尽。
顾怀玉执掌兵权已成定局,虎符一旦入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待东辽战事一起,军功加身,民心所向,届时顾相权柄之盛,将无人能制。
到那时,顾怀玉怎会放过这群曾与他处处作对的老贼?
以顾怀玉的歹毒手段,落到他手中,想要留一具全尸都难。
“恩师。”
秦子衿推门而入,一眼看见那梁上的白绫,面色倏地发白,却未发一语。
他伸手要扶董太师,董太师却挥手将他推开,老眼浑浊却神色清醒,“走罢。”
“听为师的,明日上折子辞官,回你的老家去,永远别踏入京城,莫要遭了顾瑜的毒手。”
秦子衿撩袍半跪在他身旁,他端量这位斗志全无的老人,神色出奇地镇定,“弟子不会走。”
顿了顿他道:“太师若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公子想想。”
“他年少气盛,误入歧途,被顾猫哄着成了走狗,以后该当如何?”
提起董丹虞,董太师浑浊的眼神慢慢聚焦,终于勉强提起一口气,“你来做什么?”
秦子衿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四下没有旁人,他毫不避讳道:“恩师难道真信了顾猫那套'先帝遗诏'的说辞?”
董太师苦笑摇头,何尝不知顾怀玉矫诏?只是顾怀玉势大,纵有疑心也不能开口。
秦子衿又打量他一遍,眼神有几分讥诮,但说话依然语气平淡,“我今日散会后去了太医院。”
他从袖中抽出一页纸笺,递给董太师,“调阅了先帝临终那日的脉案。”
董太师拿到月光下,只见那纸上写着:戌时三刻,上昏迷不清,连呼“朕要见娘”。
人之将死,喊娘再寻常不过。
董太师若有所思地看向秦子衿,思索道:“子衿的意思是……”
秦子衿微微笑了下,将那张纸仔细收起来,“陈太后虽与先帝不睦,终究是亲生骨肉,先帝弥留之际要见娘亲,她岂会不见?”
董太师眼里迸出精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是说先帝榻前不止顾瑜,还有皇太后?”
“睿帝亥时末驾崩。”
秦子衿缓缓地抽出手,语气不急也不躁,“时间上推断,皇太后确实极有可能在场。”
稍顿一下,他才凉飕飕笑问:“皇太后岂会容忍顾猫矫诏?”
显然不会。
陈太后虽一心礼佛,不理朝政,但她毕竟是先帝生母、元琢的祖母,在朝野上下仍有极高威望。
若她知晓顾怀玉胆敢矫诏,即便再疏离不问政务,也断不会容忍一个奸臣在先帝遗诏上动手脚。
合理的推测便是:正因她不知。
顾怀玉才敢放肆至此,孤注一掷,冒天下之大不韪。
董太师神情一动问道,“你有皇太后的踪迹?”
陈太后不在宫中,也不在别苑,没人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秦子衿亦不知,他望向窗外,淡淡道:“皇太后素来礼佛,若真要找人,不妨派人去各个佛寺打探,总有一处,是她的落脚之地。”
董太师眼中忽现欣慰,手重重拍在秦子衿肩头:“老夫果然没看错人,子衿你是可造之材!”
秦子衿瞥了他枯瘦的手,眼底厌恶一闪而过,却道:“谢太师褒奖。”
董太师似想起什么,转身从书案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册泛黄的书卷,封皮包着绢素,角略有磨损,显然被精心保存多年。
他手抚过封面《治国论》三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当年老夫在翰林院的书库,捡到这本未署名的策论……”
“老夫遍寻三日,才从卷案里找到你这个‘无名小卒’,你这一手精妙绝伦的颜体,烧成灰老夫都认得!”
董太师说起往事笑了笑,将册子递给秦子衿,封面的一角是当年他用蝇头小楷批的:此子当为宰执。
秦子衿接过册子,瞥见批注嘴角的笑容一僵,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董太师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自看到《治国论》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是我的接班人。”
“清流的香火,得你来续。”
秦子衿神情微妙,眼底一瞬间仿佛闪过一丝难堪,又很快隐去。
董太师察觉他的沉默,不由问道:“怎么了?”
秦子衿当即一笑:“没什么,学生只是太高兴了。”
与此同时的相府里灯火通明。
顾怀玉披着中衣倚在软榻上,发梢还滴着水,在青石地洇出深色痕迹。
云娘正用棉巾替他绞发,忽然“咦”了一声,讶然道:“相爷的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顾怀玉轻笑不语,榻边的那盆萼梅开得正好,映得他眉目如画,皎皎若明月,除了太瘦太白,脸上看不出是个药罐子。
云娘看着他这样很高兴,不由笑道:“往年这时候,房里三盆炭火都止不住相爷发冷。”
如今房间里只有一盆炭火,顾怀玉也没冷得瑟瑟发抖。
正说着话,外头脚步轻响,一名铁鹰卫快步进来,单膝跪下:“相爷,属下有事禀报。”
顾怀玉半倚着榻未动,只抬了抬下巴。
“说。”
铁鹰卫立即禀报:“刺客的尸体有动静,菜市口剐刑后,二十三尸首悬吊半月无人收殓,按您吩咐埋到乱葬岗后……”
“昨夜子时,一伙人潜入乱葬岗,将所有刺客尸体掘出,换了上好的棺木,连夜运往京郊北岭。”
“所选之地乃一片风水极佳的福地,山背向阳、草木扶疏,照今日市价,一尺地都要二十两银子。”
顾怀玉缓缓地坐起身来,指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下颚。
铁鹰卫顿了顿,又低声道:“属下派人一路盯到那处,未敢贸然惊动,只做了标记。”
顾怀玉已经听出其中的微妙,直截了当问:“哦?谁的地?”
铁鹰卫伏下身答道:“属下查到,那块地契是……是皇陵陪葬区,是元氏赏功用的'忠烈冢'。”
顾怀玉不禁扑哧一笑,点了点下巴道:“这主子倒是仁义,不枉刺客给他卖命。”
他一点也不意外,想要他命的人极可能是皇室。
老元家死在他手上的人太多了,从王侯将相到近支亲贵,仇恨积压如山,有人想复仇,实属情理之中。
铁鹰卫低头请示:“相爷,接下来如何处置?”
顾怀玉不假思索,吩咐道:“递帖子,约贤王来相府小叙。”
元氏子弟中论活得久、知得多、又最不愿掺和皇权之争的,唯有这位贤王。
素来与世无争,却是老元家最清醒的看客。
关于皇陵、忠烈冢、旧制赏功,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若真有人借此地埋尸,贤王或许能指出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