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逸低头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鼻尖,“嗯,后来险些被我娘用扫帚打死。”
孟明应也跟着他笑,这次的笑意却有些虚假,“靖逸可还记得黑虎?这畜生该有十几岁,你有多久没见到黑虎了?”
裴靖逸神情稍顿一下,黑虎是他小时候猎到的一只幼雕,从小养到大,跟着他四处征战,入京时他将黑虎留在了天地广阔的并州。
孟明应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昨夜我收到军中故友传书,黑虎身受重伤,快不行了。”
他手指在袖中反复摩挲那份信函,这是他此番的真正目的,抽出信来说道:“马匹我都备好了,今夜子时西角门....”
裴靖逸目光落在眼前雪色信函,封口用猩红的火漆封缄,他神思瞬变,突然嗤笑问道:“是顾相让你来的罢?”
他等到第三天了,顾怀玉终于出招了。
孟明应怔愣一下,急得面红耳赤,“顾……顾相?这与顾相有什么关系?这是我托人千辛万苦为你弄来的!”
裴靖逸不理会他的辩驳,一把抽过信函,几下撕开封口,抽出里面薄薄一张纸展开。
只见纸上疏宕不拘的飞白体写着四个大字——
“请君入瓮”
他不由得低笑一声,将纸递还给孟明应,“通关文书?”
孟明应霎时间瞪大眼,眼球剧烈颤抖,像是被惊雷劈中,额角冷汗涔涔,半晌才骂出声:“顾瑜!这个阴狠毒辣的奸臣!”
裴靖逸屈指弹了一把“请君入瓮”四个字,“孟大人,解释解释?”
孟明应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嗑三个响亮的头,“靖逸,我对不起你爹啊!”
裴靖逸猛地抬腿就是一脚!
“砰!”
孟明应整个人被踹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厅柱上。
官帽滚落在地,发髻散乱,他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嘴角渗出血丝。
裴靖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小鸡仔似的拎起来,反剪关节,这是对付探子的标准流程。
“你干什么了?”
“我没办法啊!”孟明应吼出来,面皮颤抖得像要崩,“他拿我小孙儿的命要挟,我不得不从!”
裴靖逸挥起一拳砸在他脸上,砸得他满脸的血花绽开,“我问你干什么了!”
剧痛让孟明应几乎昏厥,他咬着血糊糊的舌尖大喊:“是你爹的信!他逼我交出来!一封封信,全被他剪碎了——”
“他要我拼,拼出你爹勾结东辽、暗通敌军的证据!”
“我求他,他笑着喝茶说‘拼得出来吗?要不要我再剪一封?’”
“我跪了一夜啊靖逸,一夜!”
他哭嚎着,“我不是要害你爹,是我实在没退路了!我……我还托人给你弄了通关文书,我怕你也被牵连……我真的想保你——”
裴靖逸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松开钳制,任由孟明应烂泥般瘫软在地。
厅内一时寂静,只余孟明应粗重的喘息声。
裴靖逸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指节发出“咔咔”的脆响,突然,他低头,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让孟明应毛骨悚然,仿佛听见恶鬼磨牙。
裴靖逸垂眼看他,眉头稍皱嫌恶,“放心,现在不杀你。”
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外,袍角翻卷如鹰翼,“你等着看顾怀玉怎么死。”
说罢,他大步跨出门槛,抬手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疾驰而来,他单手抓住马鞍,一个利落地翻身跨上马背,动作行云流水。
“驾!”
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长街,沿途百姓慌忙避让。
相府朱红大门近在眼前,守卫见来人气势汹汹,立即横枪阻拦:“站住!”
裴靖逸猛地勒马,他端坐马背,神色已恢复如常,唯有眼底暗潮汹涌。
“烦请通传。”他声音平静得可怕,“裴度应顾相之邀,特来赴约。”
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迟疑道:“可有拜帖……”
裴靖逸忽然发笑,从怀中取出那张“请君入瓮”的纸,指尖一弹,薄纸如刀片般飞向守卫:“这就是顾相给我的帖子。”
第12章 “求本相。”
宰执府邸。
“云娘!云娘!”
柳二郎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石阶,挣扎着爬起来喊道:“云娘!!相爷不好了!!!”
仆役连忙上来搀扶他,柳二郎急匆匆大喊道:“云娘呢?快叫云娘来!”
云娘听到他的呼唤,折返进屋一把抄起案上乌木针匣。
柳二郎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嗑出来的血,大口地喘息着,“快一些!相爷的寒毒……比……比上回更凶!”
云娘不顾仪态地抓起裙摆,大步向顾怀玉寝房冲刺,到房前时她鬓发散乱,满头大汗。
几个仆役瑟缩在廊下,无人敢靠近寝房,仿佛里头蛰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
云娘“砰”地一声撞开房门,从匣子里摸出一把金针,几步冲到帷幔重重的床榻前。
顾怀玉蜷在锦缎被褥里,雪白的绢衣被冷汗浸得湿透,贴着消瘦单薄的脊背。
他伏着一动不动,嘴里咬着一块血乎乎的丝帕。
“相爷!”
云娘屈膝跪在床前,熟稔扯开他的衣襟,将三根金针楔入天突、膻中、鸠尾三大死穴。
顾怀玉嗓子里低低呜咽一声,齿间将丝帕咬得更深,惨白的十指弯曲扣紧着床头,腕骨的青筋清晰凸起。
这手金针是御医教给云娘的,那位御医治不了顾怀玉的寒毒,只能在他寒毒发作时,为他施针缓解疼痛。
云娘用袖子去擦他脸颊的汗,顾怀玉闭着眼,睫毛剧烈颤抖着,汗湿的墨发湿漉漉黏着颈窝里,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头捞出来的。
“相爷,痛了你就喊出来,这只有我一个人。”
云娘柔声地劝,寒毒发作全身只会越来越痛,能折腾顾怀玉两三个时辰,为了防止他咬烂唇舌,喊出来是最好的办法。
顾怀玉忽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去……去拿酒来,最烈的。”
云娘疾步奔向寝房外间,从柜子里取出一坛先前备好的烧刀子,往里跑的时候,里间忽然“砰”地一声沉闷的声响。
剧痛折磨得顾怀玉翻滚到床底下,这位显赫的权相哪还有什么威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脸白得毫无人色。
云娘扑过去跪在他身边,手臂扶着要将他搀起来,顾怀玉痛得承受不住,躬身蜷在地上,膝盖几乎抵到胸前。
他伸手四处地胡乱地摸索,像溺水的人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云娘赶忙握住他的双手,“相爷,你抓我,我不怕疼。”
顾怀玉仅存的理性推开她的手臂,全身痛得他再也受不住,恨不得当即晕厥过去,他翻过身伏在地上,猛地用额头去撞青砖地面,砰砰砰地几声接连闷响。
“相爷!”
云娘顾不及尊卑,双手连忙将他搂在怀里,看清他额头嗑得一片深红,眼泪一下涌出来,“相爷,酒来了,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她将顾怀玉揽入怀里的瞬间,顾怀玉突然浑身僵直,涣散的瞳孔猛地一收缩,声音低得微不可闻,“阿姊,我好痛……”
云娘抽泣着掰开他的下颌,拎起酒坛就往他嘴里倾倒。
顾怀玉呛得咳嗽不止,酒液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来,一滴滴晶莹剔透的眼泪从眼眶里滴落,与酒液和血混成一团。
随着烈酒逐渐生效,云娘感觉到怀里的人挣动的力气越来越小,整个人像断线的傀儡般栽进她的臂弯里。
云娘轻轻搂着他颤抖的身躯,取出帕子小心翼翼擦掉他脸上湿渍。
顾怀玉无意识蜷缩起身体,真就像条猫似的将自己团成一团。
阳光透过窗格洒进房间,照在他苍白的脸颊,没了鲜艳的官袍,没了宰执的威仪,平日里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切烟消云散,才显出来他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