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颤声说了一句,人群“哗”地散开,眨眼间退到三丈开外。
几个看热闹的小官腿软得直接跪坐在了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黑甲侍卫分列两侧,铁靴踏地的声响整齐得令人心颤。
而在他们中间,一顶奢华的官轿落地,轿帘一掀,人群潮水般退开,露出正中那袭朱红官袍。
张主事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下官叩见相爷!”
金鸿没见过顾怀玉,但大宸朝只有一位权倾朝野的相爷,天下无人不恨,却又无人不怕。
大宸朝的天子高高在上,但若说这天下最有实权的人,天下人皆知,不是那小皇帝,而是相爷。
金鸿在镇北军多年,见过最大的一位是观察使,那位高不可攀的大人,连跪在相爷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当顾怀玉迈步走来,他的膝盖便已经先一步着地。
这位权相步履轻缓走向人群,官袍下摆掠过满地伏低的人头,“户部何时改行断案用刑了?这是想并大理寺的差?”
张主事闻言满头大汗,膝行向前跪到他脚下,指着金鸿哭告状:“相爷!是这莽夫擅闯户部,还意图殴打朝廷命官!”
顾怀玉本想点到为止,却听张主事自作聪明地添上一句:“这镇北军的都头都欺负到我们户部了,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镇北军都头?”
顾怀玉轻轻一挑眉,终于不再置身事外。
他望向那浑身是血的青年,一如看一块粗糙未琢的璞玉。
当然记得这人——那本小说中笔墨虽不多,但这位青年将领的存在就像一枚钉子,横贯全篇。他还记得书中某一段话:
“裴靖逸若是一头狼,那金鸿便是他驯服出来的猎犬——嗜血,忠诚,只听主命。”
顾怀玉注视青年低垂的后脑勺,“金鸿?”
金鸿浑身一僵,缓缓地抬起头来。
张主事也傻眼了,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相、相爷……您认得这……”
顾怀玉指尖抵着下巴,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五年前的腊月,裴靖逸送来的捷报里写过你。”
“东辽雪夜夺关,你绕后烧了他们的粮仓,是罢?”
金鸿额角的血淌到眼眶里,将眼前这位宰执的身影晕染得模糊,一瞬间竟忘了该不该回话。
风掠过他脖颈,冷得发麻,他后知后觉地出了点汗。
那场仗之后,他背着兄弟冻僵的尸体回营,捷报递上去,赏银寥寥,半月便没了声息。
他以为早埋进雪地里的事情,如今却被人从尘土里翻出来,一字不差地念出来。
顾怀玉的白靴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血迹,在他跟前停下。
金鸿脸突然涨得通红,从额头一直蔓延到粗壮的脖颈,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相……相爷。”
一方雪色锦帕从朱红袖口飘落,正落在金鸿粗糙的手心里。
“擦干净脸。”权相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本相不爱看血糊糊的人回话。”
金鸿捧着帕子,指腹下意识摩挲着丝绸的纹路。
这料子比边关最细的羊绒还软,带着若有若无的沉香气,他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抹,粗糙的掌纹勾住了丝线,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顾怀玉忽然俯身,“你是要本相亲手扶你起来?”
这句话惊得金鸿平地窜起,差点撞到权相的下巴,他捏着沾满血污的帕子,结结巴巴道:“卑、卑职赔您新的……”
“不必。”
顾怀玉转身踱步向户部衙门内走,轻抛一句:“跟上。”
金鸿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
直到顾怀玉走出三步远,他才如梦初醒般追上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门庭回荡。
到了顾怀玉背后又猛地收住力道,高大的身躯滑稽地弓着,活像头学着踮脚的熊。
跪了满地的户部官员此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皆后悔方才没替金鸿说几句话,没了在相爷面前讨好的机会。
第20章 顾相收买人心。
顾怀玉在朱漆大门前驻足,“崔茂在值房?”
守门小吏扑通跪倒:“尚书大人在、在的!小的这就……”
顾怀玉用不上通传,抬脚跨过门槛,忽然扭头对金鸿道:“名册。”
金鸿愣怔一下,一时间没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顾怀玉对待人才颇有耐心,“抚恤金的名册。”
金鸿手忙脚乱从怀中掏出染血的名册,动作太急还带出半块硬馍,那是今早最后的口粮。
他涨红着脸要捡,却见顾怀玉已经接过名册,雪白纤细指尖抚过暗红的血渍。
几个顾党官员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谁不知道相爷最厌脏污?
往日里他们觐见前,焚香沐浴还不够,连指甲缝都要用银针剔得干干净净。
可此刻,这位嗜洁如癖的权相,就这样用执掌生杀的手,轻轻地捧着那本脏污的名册。
“下官叩见相爷!”
崔尚书从公案后窜起来行礼。
待看清顾怀玉手里的东西,老脸顿时煞白,连忙伏低脑袋,脑门紧紧贴着地砖。
顾怀玉轻车熟路地坐到公案后,翻开名册,仔仔细细一页一页地扫过去。
金鸿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翻动册子的手。
这本名册他揣在怀里近三个月,从并州到京城,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翻过这本册子。
但这位相爷翻看名册的姿态,与他这三个月来见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同——
顾怀玉看得非常认真,指尖在每一个名字上方都会微微停顿,像是要给这些亡魂最后的体面。
许久之后,顾怀玉将名册摊在公案上,“一百三十七人,抚恤银卡在哪个环节了?”
崔尚书跪着的身子抖如筛糠,怕他怕得连头也不敢抬,“相爷明鉴,不是下官不批,是户部实在没有——”
“这笔银子本相批了。”
顾怀玉打断他要说的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笔尖轻点纸面,“朝廷要人卖命,却不肯让他们的妻儿混个温饱,岂不可笑?”
金鸿裤腿上未干的血迹被攥出五个指印。
崔尚书身子突然不抖了,抬起头说:“下官这就着人去办!”
“慢着。”
顾怀玉略一抬手,他转头看向金鸿,“你要多少?”
金鸿被这一眼震得心神俱裂,脱口而出:“按制,每人二十两……”
“六十两。”
顾怀玉截过话头,“阵亡者三倍,生还者加饷十两。”
稍稍一顿,他指尖轻点案面,“今晚戌时前,本相要看到银车出城门。”
金鸿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
他蓦然抬头盯着顾怀玉执笔的手,那支狼毫在纸上划出的墨迹,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银两都更耀眼。
崔尚书差点咬到舌头,可对着宰执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他只能拼命点头:“下官亲自督办!”
顾怀玉没打算放过他,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前几日本相命沈浚来办减免商税的差,崔大人再三推辞,非得要本相亲自来一趟不可?”
崔尚书刚刚起身,又“噗通”一声跪下去,脸色实在是难看,“相爷明鉴,若是商税少一成,明年京官的俸禄……”
顾怀玉垂眸看向崔尚书,“既然能令你减税,本相自然是有应对的法子。”
崔尚书长长地舒一口气,叩首道:“是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去办!”
顾怀玉唇角微挑,这老狐狸打什么算盘,他岂会不知?
不过是想要个明明白白的把柄,将来若出了事,便能将罪名往他这个宰执头上一推了事。
就像金鸿讨的这笔抚恤金同样如此,他不禁在心里嗤笑,这朝堂上下,竟找不出几个敢担事的。
果真是无人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