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琢怔住,走到他身边,垂眼虚心受教的模样。
“冠歪了。”顾怀玉淡淡道。
元琢僵硬地俯身凑近,微微屏住鼻息,感受着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发顶,这双手令多少人头颅落地,此刻却温柔地为他整理冠冕。
顾怀玉轻声问道:“董丹虞才学如何?”
“……上等。”
“为何不选?”
“……”
顾怀玉两指猝不及防狠狠拧住他耳朵,没好气地问:“因为他是董太师之子?”
元琢痛得“嘶”一声,却没有挣脱,只是垂眼盯着地上。
顾怀玉指尖的耳朵被拧得发烫,他松开手,轻声命令:“抬头看我。”
元琢缓缓抬眼,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眼底,竟带着几分执拗。
到底算半个儿子,顾怀玉神态稍稍温和几分,“因私废公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元琢喉结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父皇教的。
朝中只要敢跟你作对的,都被父皇寻个由头扔到诏狱里。
父皇为你杀过的大臣不计其数,你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父皇从来不管,事事袒护你。
可这些话在唇齿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朕知错了。”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就来气,不轻不重拍几下元琢脸颊,“我会怕他入朝对付我?清流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董太师都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怕什么?”
元琢脸被拍得一抹浅红,缓缓点头,“卿说得对,明日放榜,朕点他做探花郎。”
顾怀玉哪能不知他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想再教训,挥挥手,低头理卷,“去罢。”
元琢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躬身退后两步,步履稳妥,姿态规整,无可挑剔。
他神情依然一成不变,快步走在前,徐公公低头小碎步跟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远,他突然顿住脚步,仔细摸着自己发烫的耳垂,脸色透出几分异样的红晕,“为他弃个人算什么?若他愿意,朕连江山都……”
徐公公浑身一颤,手中的拂尘差点落地,我的老天爷,你可别再说了!
天子手指缓缓抚过自己的唇瓣,那里方才还触碰过那人肌肤,少年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含着隐约委屈:“徐伴伴,你说……是不是非要朕把心剖出来,他才能明白?”
徐公公两眼望天,心如死灰。
翌日,太常寺礼乐落下帷幕,集英殿上金榜定音。
徐公公展诏,高声宣读三甲人选。“一甲第一名,谢少陵!”
谢少陵立于金榜之下,听闻自己高中状元,也不过略一挑眉,神色如常。
倒是一旁看榜的举子们纷纷侧目,这般荣宠加身,竟连半分喜色都不露?
元琢高坐御座,目光在谢少陵身上冷冷停留片刻,一个小小的状元,不过如此。
“赐金花乌纱、御马游街。”
“陛下。”
谢少陵突然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臣斗胆,想用这些赏赐换一个恩典。”
殿中顿时一静。
元琢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叩:“哦?”
“臣想请陛下帮忙寻一个人。”谢少陵抬起头,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急切,“月前臣在和月楼偶遇一位梅姓公子,江南人士,与臣一见如故。”
徐公公忍不住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谢状元可记得那位公子有何特征?”
谢少陵目光不动,“他左手写字,一手精绝颜体,世所罕有。”
稍顿一下,他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字好看,人更好看。”
“谢卿倒是重情。”
元琢唇角微扬,并不在意他要找的人,他早就见过这天底下字写得最好,长得也最好的人了,“朕准了,徐伴伴,传旨让禁卫在京城细访。”
谢少陵闻言,当即郑重下拜:“臣谢陛下恩典。”
“陛下……”谢少陵忽然又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若寻到此人,臣斗胆请陛下再赐一恩。”
元琢挑眉:“哦?”
“臣想...”谢少陵难得露出几分赧然,轻咳道:“他若愿意,请陛下为臣与梅公子赐婚。”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宸朝虽不乏好男风者,但多是权贵们私下豢养几个清秀小倌,藏在后院把玩。
即便是最荒唐的纨绔子弟,也断不会将这等事摆到明面上来。
若真有娶男子为妻的,那都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不仅自己仕途尽毁,连带着家族都要蒙羞。
徐公公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
几位年迈的学士方才还在夸赞谢少陵文采无双,这会已经气得胡子直抖。
有个别甚至开始脸红脖子粗,快要晕厥,仿佛谢少陵这一句话就辱没了整个文坛清誉。
元琢眸光骤然发冷,“你可知这是何地?”
谢少陵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道:“这是集英殿,大宸最庄严之地,臣在此所言,字字肺腑。”
他抬眸直视天子,声音清朗:“臣非一时兴起,更非轻狂戏言,求陛下赐婚,正是因家父家母最重礼法,若无圣旨,断不会允准。”
“谢卿。”元琢指尖轻叩龙案,“你可知这道旨意若下,你的仕途……”
“臣知晓。”谢少陵毫不犹豫地打断,“臣寒窗十载,为的是辅佐明君,治国安邦,若因私情被黜,臣甘之如饴。”
元琢眸光微动,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朕准了,若寻到那位梅公子,而他亦愿意……”
殿内再次哗然。
礼部尚书直接跪倒在地:“陛下三思啊!这、这有违祖制!”
元琢猛然起身,龙袍的袖子冷冷拂过案几,“祖制?他们两情相悦,违了祖制又如何?”
徐公公连忙低头拾起落地的拂尘,心跳如擂鼓。
他最清楚,陛下这句话看似是替谢状元撑腰,实则……
谢少陵不给礼部尚书再劝的机会,深深叩首:“臣谢主隆恩。”
同一时刻,午门东侧。
董丹虞站在人群末尾,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如新竹般挺拔,他下意识抿着唇,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倔强。
耳边还回荡着“谢少陵状元”的唱名声。
他本不敢妄想一甲之位,可当“探花郎董丹虞”五个字划破长空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中了?
他猛地抬头,金榜上“董”字铁画银钩,墨迹森然,仿佛要刺穿他的眼眶。
“探花郎董丹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指尖冰凉发麻。
董丹虞自幼活在父亲阴影下,人人只道他是“董太师的儿子”,可今日他凭自己站上了集英殿!
他转身就要去寻父亲旧部报喜,忽听身后一声轻唤:“董探花留步。”
回头见是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笑得恭敬。
“徐公公有句话带给探花郎。”
小太监声音压得极低,“您这名次,是顾相从落卷堆里亲手捞出来的。”
董丹虞神色一僵,袖中拳头骤然握紧。
“原本这三甲里没您的名字。”小太监皮笑肉不笑,“是顾相在御前说您的好话,这三甲的榜上才能有您的名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转身便走了。
董丹虞良久没动。
他虽从未见过顾怀玉,但这个人的名字却如影随形。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听到顾瑜这个名字,那夜父亲在书房大发雷霆,怒吼至今犹在耳边,“顾瑜此奸不除!大宸永无宁日!”
十二岁入国子监,祭酒颤颤惊惊地告诫:“董公子切记,朝中有个笑面虎,名唤顾瑜,此人心狠手辣,残害忠良,是大奸大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