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方才还面红耳赤的谋士突然噤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告辞。
谢少陵仍站在窗边,望着窗下忙碌的江州工,眸底暗流汹涌。
等人散尽,董丹虞才缓步走近,俩人年纪相当,皆是京中少年才子,算得上相熟。
董丹虞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少陵,顾相点我做的探花郞。”
谢少陵指尖的折扇“咔”地一顿,他缓缓地转头,惊诧不可置信,“他点你?”
董丹虞自嘲地一笑,“陛下本不愿取我,是顾相力保我。”
谢少陵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如坠入云雾里,大惑不解。
若说赈灾,那本是顾怀玉贪污招来的祸,亲自善后,无非是自我补漏,谈不上什么高尚。
可这事不同。
点董太师的儿子为探花?
人尽皆知,董太师张口闭口就是奸臣、佞臣,将顾怀玉贬得一文不值,做梦都想扳倒顾怀玉,澄清朝堂。
点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当探花郎?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谢少陵忽然觉得荒唐想笑,可还未笑出声,便硬生生冻在喉间。
他脑海里闪过一线清明,如同云遮雾罩里被雷火劈开,骤然透出一道亮光。
除非这位实际坐拥大宸江山的权相,眼里看到的,从来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党派倾轧,不是谁骂过他、谁跟他不对付。
而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一盘未落子的棋局。
就像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讨厌某枚棋子,就将其弃于棋盘之外。
顾怀玉用董丹虞,仅仅因为董丹虞是这届举子里,最适合的探花郎。
仅此而已。
无关私怨,无关立场,更无关喜恶。
谢少陵突然间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董丹虞不知他心中所想,蹙眉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尚未告诉家父,他一向视顾相如同洪水猛兽,若是知道我竟是被他力保入了三甲……只怕要当场气晕在书房。”
谢少陵刚要开口,忽听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秦子衿清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诸位见谅,今日在大相国寺耽搁了,那些灾民挤满佛殿,连跪拜都无处落脚。”
说着,他惋惜般轻叹一声:“佛门清净地,如今倒成了市井街巷。”
“子衿运气算好的。”
梁大人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冷哼一声,“我那几间绸缎庄外,挤满江州来的绣娘,绣帕贱卖三个铜板一条,叫我的生意怎么做?”
喜欢阴阳怪气的关大人也在其中,笑吟吟地道:“顾猫倒是慈悲为怀,割我们的肉,喂他的鹰。”
“为官救济百姓天经地义。”
一道苍老宏厚的声音响起,董太师拈着茶盏,不急不缓道:“顾瑜此贼深谙后宫之道,将公事办得如同嫔妃争宠,涂脂抹粉,收买人心。”
"此等妇人手段,也配称治国之才?”
关大人跟着哈哈一笑,“太师说道有理,这不与他那狐媚姐姐如出一辙?”
秦子衿最后一个落座,施施然道:“诸位何必动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关大人比秦子衿年长,拍拍他的肩膀,“贤弟有所不知,顾猫若得人心,以后在朝中更难以撼动。”
“关大人多虑了。”秦子衿拎起茶壶,一杯杯斟茶,手指稳得一丝不苟,“以我所见,顾猫不出几日,便会玩火自焚。”
秦子衿将最后一杯茶敬给董太师,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茶香氤氲间,他举止斯文俊雅,颇为养眼,“顾瑜收买人心这一招确实聪明。”
“但他的失误——也正在人心。”
梁大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急不可耐催促:“贤弟快别卖关子了!”
秦子衿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人心。”
“我说的人心,并非灾民的人心,而是京城百姓的人心。”
梁大人摸不着头脑,嘟囔道:“京城的人心?怎么了?”
关大人凉飕飕一笑,“现在满城皆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他们何曾见过京城的美人如云?若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
梁大人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到时候京城百姓必定群情激愤——‘都是顾猫放进来的祸害!’”
董太师缓缓地点着头,“民怨如火,一旦点燃,便不易熄。”
说着,他目光扫过在座几人,意味深长道:“若届时有人递上一封言之凿凿的弹劾奏章——”
秦子衿明白恩师的意思,轻声说:“便是天意所趋,人心所向。”
“内外夹击,顾猫不死也得脱层皮。”关大人接口,语气轻松。
秦子衿却没有他们那般乐观,他看得出天子对顾怀玉言听计从,民怨和弹章未必撼得动他。
但恶心顾怀玉一把,足够了。
梁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可顾猫把灾民安置得滴水不漏,若是没人作奸犯科,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关大人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衿也颔首轻笑,笑这位同僚的“天真”。
董太师面无表情,轻轻叹口气。
“这……笑什么?”梁大人认真地问,“若是没人犯事,没人愿意弹劾,那咱们的盘算岂不就落空了?”
秦子衿敛去笑意,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梁大人还不明白么?”
“我们说有人作奸犯科,那便是有了,我们说有人要弹劾顾怀玉,那便是该弹劾了。”
梁大人瞠目结舌,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要栽——”
“是引。”秦子衿轻声纠正,如同在教导蒙童,“引一束火,烧出一片朗朗乾坤。”
说罢,他举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一口,“你可曾见过春日修剪花枝?为了来年花开更盛,总得剪去几枝多余的。”
董太师赞同点头,欣赏目光瞧着秦子衿,“朝堂不能由奸佞操控,若是要扶正,便得有人躬身入泥潭,为大义赴死。”
关大人面露敬重之色,抚掌赞叹道:“这些年轻人求仁得仁!他们甘愿做扑火的飞蛾,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这不正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节吗?”
董太师再沉声道:“将来顾瑜倒台,他们的死,自会有人为之写传、立碑、昭告天下。”
比起家国大义、为国锄奸的大业,几个女子的清白与几条书生的人命,不过是微尘浮蚁,洒落于大势洪流之中。
若能以一人之死,换千万人安,便是死得其所。
若能以片言之诬,引天下之清议,亦是功在社稷。
屏风之后,谢少陵背脊僵直,如坠冰窖。
那间热气蒸腾、茶香缭绕的房间里,每一句话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几人谈笑风生地安排牺牲者,像在下一盘无关紧要的闲棋,而这些人却是朝中“清流”,百姓口中的“青天”、士子们的榜样。
是他曾经敬重、曾推崇、曾想要成为的人。
一旁的董丹虞脸白的毫无血色,眼中惊愕近乎溢出。
谢少陵指尖一阵阵发麻,几乎握不住折扇。
梅公子曾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当时他却以为梅公子是个怕死的俗人。
此刻他终于顿悟,梅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这群“清流”是如何以人心为局、以尸骨铺道的?
是不是早就知道,秦子衿温文尔雅的外皮下,是一张冷血的算计面孔?
是不是……早就在试图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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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是金榜题名之后的第一场盛宴,亦是天家赐宴最隆重的仪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