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什么玉面朱唇,哪是赞美?分明是挑衅,是用“美色”削弱他的“威”。
“不过裴将军的舌头……”
蜡油在裴靖逸脸上蜿蜒而下,他却纹丝不动,只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目光灼得惊人。
顾怀玉将烛台搁在案几,轻轻笼上纱罩,也不看裴靖逸,“本相还舍不得割,留着有用。”
说罢,他才瞥一眼裴靖逸,那张被蜡油烫得斑驳的俊脸,皮肉焦灼间透着一股惨烈的红,下颌线一串水泡正渗着血珠,偏生那双眼睛还盯着他。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裴靖逸仰着脸目不转睛,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谢相爷宠我。”
“滚吧。”
顾怀玉抬腿踹在他腹部,明显感觉到什么东西颤了一下,“本相用不着你守夜。”
裴靖逸猛地起身,抬手压住袍摆,这个向来挺拔如松的男人第一次微微佝偻了背脊,转身时甚至踉跄了半步。
他走得极快,顷刻间出门而去。
顾怀玉还只当他是识趣,若再赖在相府,蜡油滴的可就不止是脸上了。
细雪落了一整夜,天光微亮之际,云娘提着铜壶走进寝房,室内早已烧得暖意融融,软榻前围着两圈屏风,几名小丫鬟鱼贯而入,轻手轻脚为顾怀玉更衣。
云娘将貂裘大氅披在他肩头,小声禀报:“谢状元还在门外跪着,一夜未起。”
顾怀玉微微地点头,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谢少陵的身影在雪地里凝成冰雕,听到开门声才迟缓地抬头,睫毛上的霜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通红的眼眶。
雪光刺得他眼前发花,朦胧间只见一道素白身影立在阶前,他下意识想唤“梅公子”,却当即惊醒。
哪有什么梅公子,只有当朝宰执。
顾怀玉踏阶而下,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
谢少陵冻得全身发僵,脑子也没有平时灵活,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着他说:“本相只说一次,不想起来,那就——”
谢少陵当即一把握住他的手,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心口一跳。
顾怀玉却被他冻得微蹙眉,但仍是五指一收,牵着他的手向屋里走。
谢少陵踉跄着被他牵起时,身上雪粒子落了一地,昨夜设想过千百种情形——或许会被顾相冷言讥讽,或许会得一句客套的“谢状元请起”。
却唯独没想过会被这样牵着手引进屋。
那只手比他想象的更暖,更软,清瘦薄弱、指腹却带着长年执笔的薄茧,与他掌心相贴时,竟有种奇异的妥帖。
屋子里地龙烧得极旺,四角各设炭盆,暖气扑面。
谢少陵被热气一激,衣袍上的雪水淅淅沥沥滴在地毯,淌开深色痕迹。
顾怀玉松开他的手,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打量一眼落水狗,“脱了。”
谢少陵愣怔,发白的脸涌上点点红晕,低声问:“脱什么?”
顾怀玉下巴一抬,不由好笑地道:“自然是脱衣裳,难不成本相会叫你脱裤子?”
谢少陵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看他一眼又挪开目光,手指僵硬地解着玉带,外袍滑落时露出单薄的白色中衣,少年身段削瘦清朗,肩背如削竹一般挺拔。
他忽然顿住,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脱。
顾怀玉瞧见他那副窘样,眉微挑了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脱干净,别脏了本相的毯子。”
谢少陵呼吸一滞,乌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很听话地脱下中衣,身躯肌肉线条初显,尚带着少年未尽的稚气。
顾怀玉解开貂裘,抬手将大氅披在他肩上,指尖几下系上绑带,“说说,为何跪在门口?”
谢少陵赤条条的身躯貂裘包裹,那柔软的皮毛上还残留着顾怀玉的体温,暖意如潮水般漫过冰冷的肌肤。
更致命的是那股幽冷的香气,熟沉香混着苦艾,丝丝缕缕往鼻间钻,熏得他浑身血液都发烫。
“谢罪。”他刚一开口,就被自己暗哑的嗓音震到,当即压低声音掩饰,“为初次见面,口出狂言,向相爷谢罪。”
顾怀玉坐到锦榻,侧身倚在软枕上,大致也猜到缘由,还算谢少陵识趣,知道在和月楼说的那些混账话若真论起来,是要掉脑袋的。
他端起案几上的雕花瓷盘。盘中放着几块桂花糕,浅黄色软糯中点缀着金丝碎瓣,摆得整整齐齐。
“甜得腻人,赏你了。”
谢少陵此刻浑身热得出汗,一点都不觉得饿,正要摇头,目光却突然凝在碟中。
一块被咬过一口的桂花糕边缘,留着个精巧的齿痕,他呼吸一滞,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怎么?”顾怀玉故意将瓷盘又往前递了半寸,“谢状元在犹豫什么?”
谢少陵猛地回神,双手接过瓷盘时,指尖克制不住微微发抖,哪能舍得吃有齿痕的那一块,他拿起旁边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咬一口。
顾怀玉见他懂了,解衣推食的典故,汉高祖待韩信也不过如此。
他今日这般姿态,无论谢少陵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都该明白其中深意。
这朝堂之上,能让他顾怀玉亲手披衣、分食相待的,可没几个。
既然都解衣推食了,顾怀玉便也坦诚相待,瞧着细嚼慢咽的状元郎,“本相府中的点心比醉仙楼的茶点如何?”
醉仙楼便是清流党的聚集地。
谢少陵稍怔,取出帕子擦擦嘴角,郑重其事地说:“相爷,董太师在密谋……”
他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将那夜在醉仙楼听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告诉顾怀玉。
顾怀玉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点头,“本相知晓了。”
谢少陵见他无动于衷,蹙眉焦急道:“若是他们计划得逞——”
“你以为本相是吃素的?”
顾怀玉眼中含笑打量他,屈指轻轻地叩击案几,“本相料到他们会有异动,早已交给沈浚了。”
“沈大人?”谢少陵年少气锐,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制止清流党的密谋。
顾怀玉本不愿多说,见他这么有兴致,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他们想借民怨做引,那本相便成全他们。”
沈浚早已布置好一批“灾民”,实则是他从大狱挑出的一群亡命之徒,衣衫褴褛、口音各异,却个个眼狠手快。
他们会伪装成真正的赈灾流民,在京中各处设点闹事:偷盗、斗殴、调戏良家、污言秽语,甚至假意冲撞清流党属下书院与家宅。
事后再从他们身上搜出“秦大人雇工文书”、“董太师赈济粮票”——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不出三日,京中百姓便会群情激愤,不再骂“灾民”,只骂“清流”。
顾怀玉言罢,嗤笑着靠回软枕,“你可看清了?本相也不是什么好人。”
操控人心?他们选错对手了。
这世上最难掌控的是人心,最容易燃起的,也是人心。
人心涌动,既可为舟,也可为刃,若驯得了浪潮,便能杀得干干净净,不沾一滴血。
董太师等人自诩正道,却拿“民心”当工具,这种事,他顾怀玉玩得比他们干净利落。
谢少陵听完,手中的糕点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原以为朝堂之事,就像《治国论》里写的那样简单,群臣只要各司其职,便能天下安宁。
可如今那些本就受苦受难的灾民,如今又被拖进这场肮脏的博弈,成了被摆弄的火药与引信。
“难受?”顾怀玉忽然朝他招手,“过来。”
谢少陵放下碟子,顺从地走到他跟前,还未站定,膝窝就被顾怀玉用脚尖轻轻一点,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
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发顶,像在安抚一只沮丧的幼犬。
“傻孩子。”顾怀玉的声音难得褪去讥诮,轻声低语道:“朝堂博弈从来如此,要么百姓被他们当枪使,要么被本相当盾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