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谢妄之逃了课,躲进后山树林里偷闲。一伙人吵吵嚷嚷来到他窝着的树下,将他扰醒。
那些是来自其他世家的纨绔子弟,向来横行霸道,欺软怕硬,初到白家游学相当不适应,憋了一肚子怒气准备找人发泄,随后很快就瞅准了合适的目标。
一群人将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围在中间,一口一个“小废物”、“小妖怪”地不停讥笑着将他推来搡去,动作随意粗鲁,还对他提出些过分无理的要求。
少年生着一头乌亮的长发,却没有打理,凌乱披散着,过长的额发甚至遮住大半张脸,身材矮小瘦削,瞅着就轻飘飘的,没两下就被推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撑在地上的手却立刻被人踩在脚下,鞋跟抵着他的手指,毫不留情充满恶意地来回碾动。
皙白手指很快被碾出一片青紫,甚至破皮渗血。那鞋底沾了尘灰,肮脏又粗糙,粗鲁地压着伤处来回碾,痛感愈加强烈鲜明。
“唔——”
少年想抽出手,力气却不敌。始终挣扎不出,只能死死咬着唇,倔强地试图憋住呻吟,可惜喉里还是漏出了声。
“啧,没听说他是个哑巴呀,怎么不会叫啊。”踩着他的人不满蹙眉,又加大力道,试图迫他惨叫。
“没听过他说话。”同伙们摇头。
其中忽有一人兴致勃勃道:“我听说这种会化人形的妖怪,妖力都凝聚在头发和指甲上,要是把头发和指甲……我们试试?”
大概是说出来显得太残忍,他只用眉毛轻挑示意。而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纷纷露出残忍的笑,随即不约而同行动起来。
“给我起来!”
几人扯着少年的胳膊将他制住,还有人薅起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少年被迫露出脸,空气诡异地静默了一瞬,随即有人呸了声:“他长这样,不就说明他是妖怪吗?哪有男的长成这样?”
另一人催促道:“哎别废话,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下,他递了个眼色,一群人便开始动作,竟打算生生撕扯下少年的头发与指甲!
“呃——”
少年惊恐睁大眼,头皮被撕扯着迫他后仰起脖颈,像是被困在笼中的幼兽,拼命疯狂挣扎,喉里滚出威胁意味的沉闷嘶吼,却只是徒劳地消耗力气与精力。
“叫啊,叫大声点!”这几人毫无怜悯之心,听他惨叫反而愈发兴奋,根本不打算收手。
少年的头发已被撕扯下好几缕,双手十指也传来剜心之痛,求生的本能令他一瞬爆发,却也只是将众人掀开,飞快往林子深处逃窜。
未想半途被石子绊倒,猛地扑在一棵树下,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很快被人追上。
“跑啊,怎么不跑了?哈哈哈……”
纨绔们踩着他血淋淋的手指碾磨,又继续撕扯着他的头发,嚣张地放声大笑,在静谧的林中显得尤为刺耳。
而恰在此时,头顶忽传来一道低沉嗓音:“不想死就滚。”
随即,几枚冰锥随话音凭空射下,一瞬间同时贯穿了所有人的手掌,而后立时蒸发,血液如泉喷涌,笑声戛然而止。
“谁、是谁!有本事出来!”
众人捧着手惊恐抬头,一面胡乱放着狠话,一面东张西望,却四处找不见出手的人,赶忙往后退,不一会儿尽数逃了。
等人走个干净,跌倒在地的少年才慢慢爬起来,低哑着嗓音对空气道:“谢谢你……”
坐在树上的谢妄之垂眼一看,只见少年头发凌乱,浑身脏污,头皮裸露几处,双手十指血淋淋一片,指甲翻起,暴露底下的柔嫩皮肉,情形惨不忍睹。
他忍不住蹙眉,从树上轻飘飘落到对方眼前。
还没说话,倒先把少年吓了一跳,猛地往后急退几步,而后一屁股跌坐下来,双手十指按在地上。似乎又蹭到伤处,少年竟一下没忍住,眼泪汹涌而下,喉里呜咽出声。
谢妄之:“……”
他走近几步,本想把人拉起来,可一看对方那惨状,又不知从何下手,只好蹲下道:“喂,你没事吧?”
“没、呜,呜呜——”
少年摇头,却开始抽噎,哭得双肩上下耸动,浑身都发抖。分明方才被欺负惨了都没哭,这会儿却哭得怎么都停不下来,仿佛谢妄之才是那个欺负他的人。
遮挡面颊的头发被撩到脑后,露出一张精致漂亮得过分的脸。浓密长睫沾着雨露,眼眶发红,玉白双颊爬着湿亮泪痕,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谢妄之被哭得烦,可一看那张漂亮脸蛋,又不烦了。他稍微等了会儿,见对方还是哭,索性凑过去,把人打横抱起,带去治伤。
少年猛然睁大眼,下意识挣扎了会儿便停下,僵着身体不敢与他凑太近,双手无措地放在胸口,似是怕被他看到狰狞伤处,还强忍着疼缩进衣袖,眉心微微蹙起。
“抱紧我,掉下去了我可不管你。”谢妄之捞着对方肩背与双腿往上掂了掂。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令少年下意识扶住他肩膀,犹豫了会儿才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脖子。
本来把人带到医馆就好,可瞅着少年那副惨兮兮的模样,谢妄之便在医馆稍等了会儿,没急着走,看着医师给人上药。
不知裴云峰哪儿得的消息,以为受伤的是谢妄之,竟是很快便来医馆里找他,神色匆忙慌乱,手上还抱着个油纸袋。
见伤患另有其人,裴云峰轻舒口气,接着献宝似的,将油纸袋拆封递到谢妄之面前,微笑道:“谢妄之,尝尝这个,我听人家说很好吃,特意去排了好久队才买到的呢。”
“这是什么?”谢妄之接过来,低头往里瞥了眼。
只见里面是一团团晶莹剔透的糕点,模样精致可爱,香气扑鼻,大概刚出炉不久,还冒着热气。
他还没准备要吃,忽然听见一声响亮清脆的“咕噜”。
他循声望去,正见坐在软榻上的少年面色微红地低下头,乌发松散垂落,又将大半张脸遮住,薄唇轻抿,明明看着有些阴郁的模样,却显得腼腆而羞赧。
“想吃吗?”谢妄之一笑,把油纸袋递到少年眼前,“拿去。”
“不、不了……”
少年慌忙摇头,不住摆手,话未说完肚里又打起鼓,还拖长了音调。他浑身一僵,脑袋又埋得更深,发间露出的耳廓红得滴血,像是给个洞立刻就能钻进去藏起来。
谢妄之忍俊不禁,注意到对方手上的伤势,索性伸手进油纸袋里捏出一块,伸臂喂到人唇边,“张嘴。”
“……”裴云峰微微睁大眼。
“不、不用不用不用!!”少年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疯狂摆手,说话都磕绊。
“张嘴。”谢妄之眉心微蹙,仍举着手往前凑。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拒绝。
大概是被他沉下脸的模样唬住,少年没再躲,犹豫了一小会儿,像什么小动物一样,凑近试探地轻嗅几下,才慢慢张开嘴叼住。
不知道他到底饿了多久,又或许是这糕点味道确实不错,他双目发亮,近乎狼吞虎咽,吃得腮帮一鼓一鼓。
谢妄之觉得有趣,于是一连投喂了十来块,直到对方摇头不肯再吃,他才把油纸袋又还给了裴云峰。
坐在一边目睹全程的裴云峰,心情复杂得有些挂不住脸上和善的笑,捧着只剩半袋的糕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忍不住又问:“谢妄之,你不吃吗?”
“你吃吧。”谢妄之干脆利落地摇头。
“……好吧。”裴云峰轻扯了下唇角,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纸袋,眸光黯然。
*
后来谢妄之把少年送了回去,连续几日都不曾再碰面。
直到他又到后山树林里偷闲。
正是满月之日,圆月高悬。
他路过溪涧,遇到一条毛发乌黑亮丽的大狗,似能完美融入夜色,月光如流水般在它的皮毛上流淌。但不知为何,乌黑皮毛有几处细小的雪白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