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医馆我们还是要再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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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谢妄之一行悄悄潜进那家医馆,留一人在外头放风。
问诊的前院屋门关紧,里头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后院大约是那位许大夫的休息处,竟是灯火通明。
谢妄之收敛气息,足尖点地,身形拔地而起,轻盈落在屋瓦,半跪下身,缓慢小心地揭了一小片,探身从那缝隙中向里头看去。
还未看清里头情形,一股混着血腥味的草药香猛然扑面而来,竟有些呛鼻。他微微敛眉,屏息继续看。
却忽然闻见里头的人扬声道:“既然来了,还藏什么?出来。”
是道年轻的男声,嗓音低沉而温润。大概是白日他们见过的那位神医,倒是符合对方的斯文长相与气质。
谢妄之眉头蹙得更深,不觉得对方是发现了他。而一起进来的另两人与他分头行动,此时并不在附近。
他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片刻,里头的人冷笑了声,语气嘲讽,温润嗓音变得有些尖锐。他道:“未想到尊贵的大小姐,离开许家以后,有朝一日竟做起贼来了。”
果然,那人并不是发现了谢妄之。
又等了一会儿,靠屋宇外边的位置传来一阵窸窣声响,有人推开窗户翻了进去,轻轻摩擦了下手掌,大概是在拍去尘土。
接着,竟是传来初晴姑娘的声音:“哼,彼此彼此。二公子不好好做你的少家主,竟跑到这地方开个小破医馆。不过是假借些不入流的手段治病,倒被捧成神医了。真是荒谬。”
闻言,谢妄之不由眉峰微挑。
世家之内并不以年龄进行排行,主要综合修为实力、名誉等,排行第一的通常是下一任家主。
谢妄之早猜到初晴姑娘的身份不简单,未想到这位许神医也是,甚至两人的排名都这么靠前。
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天下医修,半数都出自许家。
“呵,不入流?”许二公子冷笑了声,“能把病治好就行,管他用什么方法。”
似乎他仍然在进行着什么工作,传来一点研磨的声音。
但以谢妄之现在的角度看不见两人的身形,便轻手轻脚地挪了个位置。
许二公子这话似乎将初晴惹恼了,少女面色陡沉,本如春日般明媚的面容此刻竟冷如霜雪,双目眯起,紧盯着对方手里正在研磨的药碗。
过会儿,她竟是大步上前,猛地用力挥袖,将许二公子手里的东西尽数扫落地面,传来一阵闷响。
只见圆形的石制药碗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里面磨了一半的东西洒落在地,那股混着血腥气的草药味一瞬间更加浓郁呛鼻。
谢妄之闭气仔细看去,只见一滩色泽浓郁的浑浊液体中,飘着几片还没来得及捣碎的草叶与一些植物根须,还有一团融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的猩红色残渣。
结合他嗅到的那股血腥气,谢妄之猜测那团东西是碾碎的肉末。
将那药碗扫落地面不够,初晴姑娘紧接着抬手,狠狠扇了对方一巴掌!
第36章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静谧屋中回荡,许二公子被打得猛偏过头,脸颊高高肿起,浮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他转过脸,拇指擦去唇边的血迹放到眼下一看,冷笑了声,道:“许大小姐若要撒泼,就滚回许家去撒。我这儿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许青山!”许初晴面色更沉,伸手指着地上那滩浑浊液体,气得咬牙切齿,指尖微微发抖,“你以为,你弄出来的那些东西,真的能救人吗?你以为你这么做,阿娘她——”
“住口!”
似是戳到内心伤处,许青山猛然低吼出声,脸颊与脖颈通红一片。他外表本是温润文弱的君子模样,此刻的神色竟显得狰狞。
见许初晴抿紧嘴唇,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随即又轻轻勾唇,笑容中带着些冰冷的嘲讽:
“是,青山不如大小姐医术高明,只会投机取巧,整日钻研些歪门邪道。而我们的大小姐,志在悬壶济世,在炼药大比中摘得桂冠后毅然离家出走,将少家主之位拱手相让,更衬得青山不思进取,毫无医者仁心。但是呢……”
说及此处,许青山微微眯眼,嗓音压低,语气更锋锐:“最后陪伴在阿娘身侧的,是我!阿娘卧病在榻,终日昏睡,仍在梦中不停喊你的名字。而你呢?你在哪!”
“我、我当时哪赶得回来?”许初晴有些心虚地微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反驳,“我要是走了,那人可就没命了。”
“呵。那人要没命了,那阿娘呢?”许青山又冷笑了声,“所以在你眼里,阿娘的命,比不上别人的命吗?”
“……”许初晴沉默地抿紧嘴唇。
都是人命,哪分什么轻重贵贱。这如何能比呢?
许青山又笑,眼眶却微微泛红,咬牙切齿地续道:“我真不明白,凭什么她就只念着你。那时候,你哪怕、哪怕是早一日回来呢?若是有你在,她都不会——”
话未说完他便莫名止住,又抬手掐揉眉心。
空气一时静默,许初晴本想说“不是还有你在吗”,但刚张开嘴又闭上了。
许青山的医术并不比她差,生性内敛喜静,总是待家里侍弄花草、研究药材。就算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许青山一人也足以应付。正因如此,她放心离家。
后来阿娘病重时,许初晴正在外头义诊。终于得闲去信局取信时,她才刚刚救下一个人的性命。
未想到,那封信是许青山给她寄的,说阿娘命在旦夕,催她归家。但落款时间距她取信时已过了足足十一日。
信使送件途中本就要耗些时间,她还因专注给人治病,没有第一时间去信局取信,于是又耗了些时日。
之后任是她昼夜不歇地赶路,到家时仍没来得及见上阿娘最后一面。
造化弄人,偏生就是那么巧,阿娘在她归家前夕合的眼。
其实阿娘年事已高,身上的病痛都是年轻时落下的,很难根治。最后能撑那么长时日,许青山一定付出了许多努力。
但许青山总是自觉差她一等,又给自己太多压力,将阿娘的死归咎于她未能及时回来,也归咎于自己学艺不精。
后来他大概是心生偏执,竟是开始捣鼓些旁门左道,也与许初晴一般,离家四处义诊。虽然用的法子也能救人,但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甚至不知怎么弄得一身修为尽废,实在令人担忧。
他们二人也自此决裂,从前还常常一块儿研究或是交流行医心得,现在只要碰面,就是像这样大吵一架。
但许初晴此番寻他确实有事。
见对方那副痛苦的模样,许初晴知晓他定是相当自责,便自觉闭上了嘴。但过了会儿她又憋不住道:“难道这就是你用那东西制药的理由么?”
“为什么不呢?”许青山放下手,抬眸看她,神色恢复平静,唇角微微勾着,“作用快,效果好,几乎没有什么是它治不好的。这不是能救更多人么?难道这不是大小姐希望的吗?”
“世上怎会有这样美的事!”许初晴不由眉心紧锁,“你清楚这样做的代价么?”
“呵,我认为这很划算,不劳您费心。”
许青山不以为意地冷笑了声,向洒落地面的那滩浑浊液体走去,躬身屈膝,拾起药碗,指尖拈起那些东西一一放回去,同时下了逐客令:“慢走不送。”
“……”许初晴攥紧了双拳,到底没再与他纠缠,原路返回。
虽然她还未及说明来意,但就对方这幅样子,她大概也知道结果了。
而蹲在房顶的谢妄之又看了半晌,见后头许青山不停在磨药,磨完便回屋和衣歇下,便也与潜入医馆的另几人悄悄离开。
与此同时,夜风掠过树梢,也带走了几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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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几人围坐桌边分享今晚的发现。
谢妄之将自己看到的与几人说了,又道:“不知他掺进药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得找个人一直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