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谏知道徐敬,他与其背后的镇国公府,一直是前朝最坚定的保皇派。
前朝即将覆灭之际,皇族想让徐敬与楚氏皇族绑定得更紧,群臣也想得到徐敬手下军队的庇护,因而捐弃前嫌,联手想推徐敬成为皇夫,甚至直接安排徐敬在宫中住了几日。根据前朝一些大太监大宫女的口供,楚凝与徐敬相处之时合乎礼数,但因为这些宫人本就对楚凝不上心,因而竟然没人敢断言,二人在那几日里没发生什么。
后来前线传来战报,徐敬匆匆赶回甘州宁州,之后便一直被起义军牵制在二州之内,直至前朝被推翻,也未能回援京城。
而他离开的时间……
谢云谏脸色愈发难看,徐敬离开的时间,竟是能与楚凝怀孕的时间对上!
大将军见谢云谏脸色阴沉,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徐敬其实对前朝不算十分忠诚,之前宁州大旱,负责赈灾的官员贪了赈灾粮,被他直接斩于殿上。后来他常年镇守甘宁二州,其实是被贬过去的。再之后两军交战,徐敬也多有退让之意。臣认为,或许可以不费兵卒,游说徐敬降于我朝。”
谢云谏神情依旧没有和缓的迹象。
身长八尺的莽汉,罕见地体会了一把坐立不安是何等滋味,大将军挠了挠头发:“那什么……陛下,我娘托我给小弟送些家里做的月饼,我能不能过去承露宫一趟?”
谢云谏闻言愣一下。
他这些时日又是忙于政务,又是操心楚凝的身子,竟然忘了,中秋就在今日。
程况的小弟即是镇守承露宫的侍卫首领,今日当值,无法与家人团聚。外人难以随意进宫,但程况这些年与谢云谏出生入死,君臣二人情谊深厚,因而托了程况,看看能不能与家里幼子见上一面,送些东西。
谢云谏挥了挥手:“你去吧,让左林陪你去,路上不会有人拦你。”
程况连忙跟着谢云谏身边的亲卫前往承露宫。
而谢云谏仍看着那封密报,目光落在徐敬二字上,眉头久不舒展。
***
今日是中秋,楚凝早早便起来,带着几个小宫女一起做桂花香囊。
午时听见谢云谏身边的侍卫前来传报,称陛下今日忙于政务,无法过来陪公子用膳。楚凝只是淡淡一笑,半句体贴的话也未说。
小宫女们私底下暗暗交谈,公子这些时日,好似和陛下闹别扭了。
面对旁人时,公子还浅浅笑着,可陛下一旦现身,公子脸上的笑容便会淡去。小宫女们心中惴惴不安,唯恐公子惹怒了陛下,然而陛下非但不恼,还小心翼翼对待着,补品流水似的往宫中送,还送了不少珠宝首饰与丝绸衣物,不过大部分都被公子退回去了。
楚凝明面上还得谢云谏留了点面子,私底下直接淡淡说道:“眼下百废待兴,正是用钱的时候,楚凝对金银珠宝不感兴趣,陛下不必咬着牙抠出这些东西讨人欢心了。”
谢云谏:“……”
确实把钱都投进民生,自己过得算是勤俭的穷皇帝欲言又止,最后无言以对。
被拒绝了三回的楚凝,也将陛下冷处理了。饭和药倒是照吃,但人是不留了。
这一日,他将阴干的桂花细细研磨成末,掺入龙脑一起塞进前些日子绣的香囊里。小宫女们抱着桂花香囊,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没了前些时候的不安与拘谨,好似一只只活泼的小鸟。
案上还多出十几只香囊,是楚凝连着绣了好几日方才绣好的。
小宫女们不由奇怪地想,公子自己的香囊已然被他收进怀里,若是要送陛下,那也只送一只,多出了这么多,是要送给谁呀?
她们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香囊被装进采桂花的小篮中,送给了驻守在殿外的侍卫。谢云谏继位时间尚短,他信不过前朝宫里的人,新的人也还没来得及招,因而他身边没什么太监宫女一类的宫侍,暂且用的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亲卫。
中秋夜留下的侍卫皆未成家,成家的早换了班陪夫人过节去了。这些也就二十上下的青年见多了刀光剑影,闻惯了鲜血的腥味,却不曾收到过这样盈着淡淡桂花香味的香囊。
绣样精致的香囊静静躺在软白的掌心,一针一线皆出自这双宛如柔荑的手。侍卫们接过香囊时,僵硬地不敢碰到楚凝的手,好似任何触碰,都是玷污了白玉似的美人。
楚凝带着一串小宫女,最后来到侍卫首领程凌前,温声说道:“程侍卫,这些时日多谢你。”
他走近时,只觉有淡淡香风迎面而来,也不知是他做香囊时沾染上的桂花香气,还是他自带的体香。程凌跟其他人一样,身子僵住,舌头好似打了结,好不容易才说出一串连贯的话:“公子客气了,卑职只是尽忠职守,没做什么。”
楚凝自小木篮中取出一只香囊,递予程凌:“楚凝身无长物,只在宫中寻得一些针线,又捡些桂花做了香囊,还望程侍卫不要嫌弃。”
程凌忙诚惶诚恐地接过,哪会嫌弃。
他脑袋在发晕,心好似也要跳出嗓子眼。他晓得有些地方女子会制作香囊送给情郎,他也晓得楚凝没有这个意思,毕竟他每个值守的侍卫都送了,但是……
程凌看了一眼掌中,长到这么大头一回收到的香囊,脸颊开始发烫。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便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大喊:“程凌,你小子脸咋红成这样子!”
“我没——”程凌下意识地狡辩,然后便见楚凝盈盈笑着看向他,脸没出息地更红了。
“还说没,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程况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娘让我给你送月饼,你最爱吃的馅!还特地多做了一些,你记得跟弟兄们分着吃了啊……”
程况话音渐弱。
只因他来到自家小弟身边后,终于看见了那张原先背对着他的脸。
美人明眸如水,带着几分好奇,看向这张突然出现的生面孔。
程况也呆呆地看着他。
他眼前清丽出尘的美人,长发简单挽着,着一身无甚装饰的素衣,提着铺着一层桂花的小篮,身边还簇拥着四个小宫女,叫他莫名想起了儿时在一座庙中看见的,端庄柔美的散花天女像。
程况的脸噌地一下也红了起来。
“这位是……”楚凝疑惑地看向程凌。
程凌忙说道:“是我大哥,程况,也是……”
“我知晓,”楚凝浅笑道,“还是大将军。”
大将军分明是个职位,可由楚凝说出,却好似带了几分缱绻意味,仿佛是在夸赞情郎。
程况脑袋一阵阵发晕。这是废帝?这应该是废帝吧!打扮不似太监,又不是侍卫的男人,那便只有废帝了。
程况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楚凝,人都傻了,废帝原来生得这般好看么……
“恰好,多做了一个。”楚凝看了看小篮,取出最后一只香囊,“大将军若是不嫌弃,请收下吧。花好月圆,也愿将军今后,平安顺遂。”
围在楚凝身后的小宫女,一时紧张地抓住了楚凝的衣摆——这可是最后一个香囊了!陛下、陛下还没收到呢……
然而楚凝,还是将香囊送了出去。
香囊上,绣着花好月圆的图样。
落入程况满是老茧与伤痕的手中,显得无比小。程况小心翼翼地托着它,几乎不敢用力,像是怕要将它揉碎了。
“多谢公子……”
答谢的话散在风中。
忽有一阵风过,卷来一些沙尘,迷了楚凝眼睛。他蹙起眉别开脸去,程况下意识紧张地伸手,差一点就放在了楚凝的身上。
还是见此人弱不胜衣,方一时没敢用力。
“可、可是沙子进眼睛了?”程况紧张道,“要不我替你吹吹……呸呸呸,让宫女替你吹吹?”
“不必……没进到眼睛里。”楚凝揉了揉眼睛,“害将军担忧了。”
眼尾被他揉得绯红,眸中带着泪光,抬眼看人时,显得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