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盛,又往往脸皮薄,若是换了别人,说到自己“打不过”“怕”等字眼,大约多少都要有些尴尬羞愧,或自尊心受挫。但陆三却是不然,雁惊寒听他话说得爽快直白,语调亦十分坦荡,好似他打不过人也是十分自然之事。
正如他此前在潇城中同四方堂众人说“你们打不过我”一般。大约于陆三而言,胜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如此年轻,已能有如此心态,可见其通透气度,难怪陆三师父敢让他一个人在这武林中仗剑单挑。雁惊寒却是不知,陆三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着他长于山野。
所谓成败兴衰、脸面尊严人类看得十分重要,山林野兽却是不然。于豺狼虎豹而言,弱肉强食乃是天性,败了也只需休整再来即可,纵使今日不敌还可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他们不会尴尬,更不会羞愧。
“扮作侍女?”若是如此简单便可混入常青门中,那沈正这个武林盟主也不会当了这么多年,除非......雁惊寒想到这里,已然心中有数,便不再多问。
只见他点在桌上的手指稍顿,似乎有些犹疑,过得几秒,终是话锋一转,开口问道:“我听扶宁所言,当日你与那吹笛人交手,对方似乎对你的剑法十分了解?”
此话出口,屏风后的动作果然又是一顿。雁惊寒见状,猜也猜到陆三在想些什么,想着既然话已至此,不若就此挑明。遂站起身来,走近几步,隔着屏风单刀直入道:“你师父可是名震江湖的三尺剑?”
他这话用的是疑问语气,说话的语气亦不急不缓的,仿若随口在问人什么小事一般。大约只有听话的人,才能隐约感知其中的笃定与势在必得。
夹山寺中一战,雁惊寒自然不会错过与那吹笛之人有关的任何信息,故而此前他曾着意问过扶宁当时种种,也正是因此,他才能确定四大杀手必然与那幕后之人有关。至于......陆三,只需任何人见过他背后那柄剑,大约都会有所察觉,更何况雁惊寒早已有所猜测。
二十多年前,若说在江湖中名声最显之人,除却重霄以外,定然非三尺剑莫属。
世上传奇之人大抵都有几分相似之处,正如无人知道重霄来历一般,也无人知晓三尺剑姓甚名谁、来自何处。就连“三尺剑”这个名号,也是因着江湖众人见他惯使一柄长约三尺的重剑而随口所取。
然一个人若将手中之剑用到极致,他的剑即是他的人。从某一角度而言,江湖众人对其以剑相称,实则已然彰显了三尺剑的实力。
天才总引人探寻,何况还是一个无门无派自成高手的天才。江湖也曾有传闻称三尺剑原本出身于一姓“陆”的富贵人家,只是因着自小痴迷剑道不肯承袭家业,故而为家中长辈不喜,自此一意孤行舍家求武。
如今看来,倒十有八九乃是真的。
若说重霄恣意嚣张,那三尺剑则毫无疑问与之相反,据闻此人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平日里亦很少现于人前,除却剑道对其余种种皆无兴趣。正如他手中的剑一般,永远沉默孤寂。
但雁惊寒这些时日听得陆三偶有提及,似乎又不尽然。他这厢兀自转念,另一头陆三大约是心知事已至此,倒也没有急着否认。
原本依着雁惊寒之性,有些事情心中有数即可,若明知对方有意遮掩还强行戳破反而容易惹人忌惮,故而他起初并不打算点破陆三来历。只是三尺剑闻名江湖,陆三师承于他,若是细说剑法,自然是绕不开对方的。
雁惊寒此时之所以将此事说破,乃是因着方才见了陆三反应,以为他多有顾虑,故而才率先表明自己已然知晓。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只见自己话音落下,陆三静了片刻后,竟倏然好似火烧屁股般,“哗啦”一声翻出浴桶,接着也顾不上穿衣服,就这么光着身子冲出屏风,咋咋唬唬道:“我师父名震江湖?”
雁惊寒见状,尚且还不及反应,就觉自己眼前一暗,一只手已然紧紧覆住他眼睛。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一道“呲啦”声响,是十一一把抬脚踢在屏风侧边,正将那屏风踢得侧移过来,正正挡在陆三身前,速度之快,险些砸在对方来不及收回的脚上。
陆三飞速蹦起后退,好险没有年纪轻轻就落得个“脚残”的毛病。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十一,此时也顾不得计较,只老老实实扒着那屏风,接着方才话音继续问道,“怎么个名震法?他没有偷鸡摸狗,仇家遍地,人人喊打?”
雁惊寒......
作者有话说:
雁雁: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谁乱吃飞醋我不说
陆三:瑟瑟发抖
第152章 君子一言
雁惊寒不知道陆三师父是如何同他说的,但光看陆三这反应,大约也能猜到几分。旁人都是美化自身,看来三尺剑倒是独具一格,费尽心机在自己的徒弟面前抹黑自己。
故而他此时听得陆三此问,便当即答道:“你师父乃是闻名江湖的剑术奇才,人人皆知。”
先是“名震江湖”再是“剑术奇才”,陆三到了此时,纵使再不相信,自然也知道自己受骗了。一时之间,只见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震惊、不敢置信、一会儿激动兴奋、一会儿又怒目喷鼻......可谓十分精彩。
再一转眼,只见他倏然伸手拿过那柄裹得严严实实的剑,举在眼前堪称咬牙切齿道:“死老头,骗我说自己在江湖仇家众多,所以才迫于无奈隐居山林。此剑乃是他的祖传宝剑,若让仇人见了必然认出,叫我千万藏好了,不到关键时刻不可亮剑......”
“哼!”只见他一把将这名震江湖的“三尺剑”掷在地上,接着仿若泄愤一般将其上布条尽数撕开,一边撕还一边咬牙念道:“我偏不藏,叫别人砍死他!”
雁惊寒此前见陆三不愿提及师父名号,又将这柄剑藏得严实,还以为是因着三尺剑叮嘱他不可透露师承亦或是不愿引人注目。
如今看来,这小子十有八九是被他师父吓的。
嗯,不得不说,这也不失为一个见效显著的好法子。想到这里,雁惊寒不由有些好笑,但他惯来比旁人要多想一层,故而此时除却好笑以为,他脑中又不觉闪过另一则江湖传闻。
传闻二十三年前,武林各派号召天下英雄围剿重霄,此时剑术已然独步天下的三尺剑自然也在其列,只是不知为何,临到出发之日,他却始终不曾现身,而后更是彻底在江湖中销声匿迹。
对于此事,众人各说纷纭。有好听些的,说他兴许不知又去了哪处深山老林闭关练剑;也有难听些的,说三尺剑贪生怕死,到底没有门派出身,自是不可能与武林各派同气连枝;更有甚者,直接指他蛇鼠两端,原本就与重霄暗有私交。
事过境迁,雁惊寒自然也无法断言哪种说法是真的,哪种说法又是假的。但或许是有了雁不归的事例在前,雁惊寒扪心自问,假使重霄当真如传闻中所言,如三尺剑这样的人,大约势必是会与他相交的。
一个沉迷剑术,没有门派没有家人的剑客,毕生所求除却剑术巅峰以外,或许便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亦或者一个可以切磋论武的友人。
重霄本就使剑,因着所谓的正邪之限,三尺剑与他或许无法成为友人,但却万万不会错过这样的对手。
然而许多时候,敌人与朋友本就在一线之间,加之重霄不拘世俗、更无所谓门派正邪,若二人当真因剑相交,久而久之,或许连三尺剑自己也分不清“敌友”二字了。
想到这里,雁惊寒竟不觉有些唏嘘,他稍稍敛神,再一联想那吹笛人对陆三剑法的了解,心中实则已有了推论。
而此时此刻,陆三发泄过后,也不由思索起正事来:“那吹笛人确实对我的剑法十分了解,好像和我打过许多遍似的。”
顿了顿,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倏然变得严肃起来,接着竟又动手囫囵将那剑裹了回去,断然道,“姜大哥,你方才说我师父没有仇家遍地,但我觉得,这人肯定跟我师父有仇。”
“哦?此话怎样?”
许多事情,若非身临其境往往无法察觉,扶宁当时即便在场,但他到底不是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