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前的人突然出声:“十一。”
纵使是在这种时候,十一听得这声仍旧本能地动作稍顿,只见他下意识抬眼朝雁惊寒看去,眼中神色似挣扎似迷茫,好似分不清他是真是假似的。身体却维持着一动未动,乍一看去,好似舍不得拉开距离,又似怕惊扰了什么。
然而他不动,下一秒雁惊寒却是动了。只见他双眼未睁,方才的那一声便仿若睡梦中无意识的呢喃一般,话音落下一时未见下文。只身子倏然往前,正正撞入十一怀中,与此同时,双臂紧紧圈在他腰侧,接着状若蜷了蜷身子,声音低不可闻道:“冷。”
十一猝不及防之下抱了满怀,整个人几乎都被雁惊寒带得平躺开来,眼中却反而清醒了一瞬。他稍稍侧头垂眼看去,就见对方仿若在调整姿势一般,紧贴着他侧脸动了动,臂上也越发用力,仿若是真觉得冷了,寻到什么温暖的东西便不肯松手。
雁惊寒身为一个成年男子,加之常年习武,臂力与十一相比自然不差。故而他这一抱,看似无意,实则却牢牢将十一禁锢在原地,令他轻易不敢动弹。
而十一显然也不愿再动弹,只见他仿若被降服的猛兽一般,方才的挣扎与掠夺渐渐平息。只牢牢盯住对方面容,手臂不可抑制地收紧,却不再如方才那般只是被噬人的欲望驱使。
他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雁惊寒鬓角,听得对方再次出声道:“十一......”
原来主上睡梦中也会梦到他,原来他冷的时候会下意识想到自己寻求温暖。
雁惊寒这自然而充满依赖的亲近,让十一直觉自己仿佛拥有了对方一般,先前紧紧相拥的温情倏然浮现,他脑中突然想到许多年前,后山那一夜,小小的雁惊寒也曾这样投入他的怀中,并约定来日再见。
当时的自己为何会激动到喉间梗塞?原来是因为太过幸福,幸福到仿佛拥有世间一切。
黑暗中,两人的心跳几乎同步,雁惊寒与十一同时想道:“原来‘引欲’之解就在此点。”
黑夜总有人蛰伏。
正值午夜安睡之时,距离常青门不远的某处山头中,却有一道黑影久久伫立不动。只见他头戴幂篱、腰悬玉笛,从身量打扮来看,正是前些时日隐于夹山寺周的吹笛人。
夜风阵阵,吹得幂篱鼓动翻涌,仿若暗影在此人脸上逡巡起伏,在这重叠的山峦中,一眼看去,无端令人胆寒。
这人通身漆黑、面朝常青门方向负手而立,黑暗中高居山头,正如某道即将侵覆而下的阴影。他蛰伏多时,日以继夜,总要见血方才罢休。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细微动静,这人也不回头,只淡淡道:“重梅如何了?”她声音有些低沉,似是上了年岁,细听之下,似是上了年岁,但不难辨出该是一名女子。
来的那人亦是一身黑衣,只见其腰挂双刀,若是叫雁惊寒与十一见了,必然一眼便能认出——此人正是四大杀手中那名擅使双刀之人。
只见此人对那吹笛人似乎十分敬重,听得对方问话,连忙在其身后一步之外站定,垂首答道:“禀告师父,大姐遭摄魂术反噬,又被雁惊寒以内力击穿胸口,至今仍昏迷不醒。”
四大杀手之中,显然是以那擅使摄魂术之人为首,她们与雁惊寒一战,可谓损失惨重。故而这人此时提到“雁惊寒”三字,话语之间不免切齿。
但那吹笛人听得这话,却并无反应,好似对此种情形早有预料。只见她沉吟片刻,突然话锋一抓,幽幽问道:“再过两日便是武林大会,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复仇,不仅是重梅,或许你、我、重兰、重菊都要牺牲。重竹,你们四姐妹可曾后悔?”
“不!”此话落地,只见重竹立时双膝跪地,双手抱拳斩钉截铁道,“师父,犹记得当年我们四人从青楼逃出,若不得偶然之下得尊上相救,如今还不知沦落到何种境地。为尊上报仇,纵使粉身碎骨,我姐妹四人也绝不后悔!”
二十多年前的一战,于大多数江湖中人而言,或许早已成为酒楼饭馆中的一节评书、一段闲谈。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仇恨却从未随着时日消逝,以致于重竹此言,一句一句掷地有声,说到最后,那恨意几乎要从齿间迸出来。
但切骨的仇恨中往往含着切骨的悲哀。只见她话音落地,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道:“师父,您还记得当年尊上为何要让我们四人拜你为师吗?”语调竟有些哀哀的。
那吹笛人听得这话,并未接口,重竹亦好似并不需要她接口,只听她自顾自道:“尊上曾言,世道险恶,女子本弱,纵使我们只在重霄殿中给小姐做个玩伴,也总要有一技傍身,才不至任人宰割。”她一字一句,“自此以后,我们拜您为师,又得尊上亲自指点,才有了重霄殿中‘梅兰竹菊’,也才有了如今的‘四大杀手’。”
几个无名无姓的小姑娘,于纵情恣意的魔尊而言,兴许当年当真只是他口中兴致突起,顺手救下来给女儿作陪的玩伴。但他这一救,却给了她们姓名、师父,为人的尊严乃至安身立命的本领。
武林众人当年围攻重霄殿,大约从不曾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女放在眼中。更不会想到,如今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四大杀手,原来只是多年前魔尊重霄,随手救下的几个从青楼逃出的小姑娘。
他们口中的十恶不赦之人,原是某些人命中的再生父母。
“这些人,都须给尊上偿命!”只见重竹话到此处,倏然转头,同样望向常青门方向,恨意昭昭道。
黑夜太过寂静,重竹此话落地,吹笛人仍未开口,这声音便好似在黑暗中消弭了一般,又或者只是暂时沉静,以待有朝一日,激起更深更猛更为致命的回应。
两人一站一跪,都望向同一个方向,仿若某种心照不宣的誓言。过了不知多久,只见那吹笛人终于转身,伸手将人扶起道:“宫主可是已执意前来?”
第154章 会见游龙
第二日,三人按照安排分开行动,雁惊寒与十一在临近午时前到了武陵城最大的酒楼客栈,跟着小二指引进了名为“四季”的雅间。
门一开,果然就见游龙与游守忠早已等候在此。
“四季同归”乃是飞龙帮在潇城一带所经营的客栈名称,其中“四季”更是城中最为上等的客栈。游龙既然不可能将产业经营至常青门地界,那他信上所言的“四季同归”,一来自是暗示自己身份,二来自然是表明此次会面的地点。
“四季同归”亦可拆为“四季”、“同归”,“同归”乃是会面之意,那这地点所在自然重在“四季”二字。“四季”既非客栈名称,雁惊寒稍一转念便反应过来——这是类比潇城,暗指武陵城中最大的酒楼客栈。
自常青门那一掌之后,雁惊寒试出游龙内功有异,游龙自然也能察觉到他的武功深浅绝非一个普通的聚海帮弟子所有。
雁惊寒心知游龙这些时日都在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他既有意引对方“合作”,面上自然对此只做不知,甚至还有意无意透漏出自己行径的不同寻常来,以让对方抓住把柄,自以为胸有成竹。
“游帮主。”雁惊寒进得门来,也不待游龙起身,便率先走进几步,微微颔首示意,接着抬手将头上兜帽取下——露出其下与潇城中同样的那张脸来。
雁惊寒当日在潇城时并不同如今入常青门一般全幅改装,只是为免太过引人注目,面容上让十一稍作遮掩。因此仅从相貌而言,他此时的样子实则同自己本身相貌仍有七分相似。
但这七分也已是不俗。游龙见过他,自然不会忘记。
更何况有凤卿与夹山寺种种牵扯,既便夹山寺那日碍于峨眉在场,他的目标又重在凤卿,当时无暇顾及身处其中的雁惊寒,但事后也必然回过味来,少不得要对他调查一番。
这也正是当日雁惊寒急着离开潇城的原因。
夹山寺之战,凤卿已然奄奄一息、口不能言,即便游龙当真使了法子,吊着对方一口气让她说出些什么,想必也会抓紧机会审问“蛊虫”与“吸功”之事。再加上雁惊寒在潇城之外回信时,便已令楼中驻点之人查清楚,凤卿进了飞龙帮,统共也没撑过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