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每一个人,在面对某种致命的危机时都会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十一心中狂跳,在这一瞬间,他理智上知道应当静观其变,然后脑中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无法抑制地大叫,不停催促他将雁惊寒带离这个危险之地。
与此同时,只听前方沈慎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此事我可代段前辈回答。据她所言,当年自己死里逃生后,侥幸得人所救,性命垂危之下花了近一年时间方才彻底转醒,原本伤势稍好之后便要将此事揭露,然后不知为何却突然失忆了。直到这些年才隐约想起些片段,之后我找到前辈,方令她彻底恢复记忆。”
只见沈慎说到这里,话语稍顿,接着便仿若征求同意一般,直视秋菱双眼,不急不缓道:“段前辈,可是如此?”
秋菱已然对沈正恨之入骨,先前不过顺应形势强自忍耐,故而此时此刻,她早已在方才接连的兵器出鞘声中再次将剑举起,只差一步便可取对方性命。
眼见着临到头来话题稍转,只见她似乎是愣了愣,接着方才回过神来,面朝沈慎点了点头道:“是。”
这一个“是”字落地,听在有心之人耳中,顿时掀起另一层疑问。毕竟若说一个人死里逃生、刺激过重之下丧失记忆还属寻常,但秋菱既然伤重转醒之后还记得一切,便说明其当时并未有失忆之症,而后又怎会突然失忆?且刚好是在对方有意揭露真相之时?
听在雁惊寒耳中,却只是验证他方才早已有的猜测。
只见他目视前方、神色未变,眼睫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仿若突然遭受了某种打击,又仿若只是被一阵清风吹过,看不出什么波澜来。
大概一个人最为慌乱的,往往是利剑悬而未落之时,而等这把剑真真落下,倒反而能令人前所未有的冷静下来。随着这一声落地,雁惊寒只觉心中重重一沉,但与此同时,他脑中纷乱的杂音却反而彻底消弭了。
也正是因此,雁惊寒在这一瞬间,突然敏锐地捕捉到秋菱身上那点微弱的别扭感。
以十一之机敏,若说方才他还只是发觉这问话的声音不对,尚且未及想通这刻意的一问到底意在何处,那么秋菱这一个“是”字则无异于一声重锤敲在他脑中,直令他耳膜嗡嗡作响,心如明镜的同时亦如坠冰窟。
十一几乎是克制不住地迅速转眼朝雁惊寒看去。与此同时,只听场上声音再起:“敢问段女侠,不知救你之人是谁?当时又是何种情状?”
救秋菱的人是谁?自然是姜落云与雁不归。
秋菱又是缘何失忆?自然也与他二人脱不了干系。
姜落云姑且不论,但揽月楼素有使人失忆之法。雁不归为何如此?因为彼时武林众人都认定重霄乃是锻剑山庄灭门真凶,正魔大战已是近在眼前,无论这场大战最后是谁获胜,双方都必然损失惨重,如此一来,则揽月楼正可乘势而起,而这一切也正与如今的形势相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短短二十五年时间,揽月楼势力已与当年截然不同,甚至足以令中原武林忌惮。
假使雁不归早有野心,秋菱又正好落在他手中,令其失忆岂非轻而易举之事?
假使这野心代代相传,如今揽月楼势力已起,雁惊寒以蛊虫残害武林众人,妄图更进一步乃至称霸武林岂非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锻剑山庄临河而建,那夜我强忍烈火焚烧之痛,拼着一口气翻出院墙坠入河中,而后失去意识随河水漂出城外。恰好被当时在外游历的姜夫人与揽月楼雁楼主所救。”
十一脑中念头急转,随着秋菱这短短一句说完,他业已在心中自问自答,梳理出上述关窍。
实则真要说起来,十一不比雁惊寒,虽然大概知晓秋菱当年乃是被姜落云所救,故而追随对方入揽月楼中,但并不清楚个中内情。再加上秋菱往日在楼中几乎从不与人交谈,故而对此失忆之说,十一此时其实也无法全然断定是真是假。
但正如他从前对秋菱怀着几分额外的敬重,乃是因为雁惊寒之故爱屋及乌。如今不论真假,十一心知秋菱说出此话,必然会令江湖众人更加认定下蛊之事乃是雁惊寒所为,惊怒之下自然也对对方生出几分狠意来。再一联想秋菱与沈慎等人的联系,更不惮往最坏的方向思考。
毕竟秋菱如今乃是揽月楼之人,若她指证下蛊之事就是揽月楼所为......
想到这里,十一已是心如擂鼓。耳听得四周众人议论纷纷,已句句不离“揽月楼”三字,虽知雁惊寒有所准备,终是忍不住再次确认道:“主上,主上可记得答应过属下,无论如何都会以自身安危为重?”
雁惊寒七窍玲珑心,既然先前已有猜测,自然便会想后续走向,而此时场中种种则正与他所想相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二十五年前,雁不归既然可以当得利的那个“渔翁”,那么二十五年之后,揽月楼若与中原武林一战,自然业可再出一个“渔翁”。
雁惊寒视线定在秋菱身上,一面细细观察她反应,一面在心中堪称冷静地想到:还差一点......
雁惊寒毕竟与重霄不同,这些年来可说与中原武林相安无事,再说二十五前那一战付出的代价,想来许多人仍未忘记。更何况若单论秋菱的身份职位,她在揽月楼中毕竟也只是一个婢女,下蛊之事如此重要,她又如何得知?雁惊寒又有黄岐作保,正如在扬州聚海帮时可以令此事存疑,那么今时今日,多加一个秋菱,也不过比之红鸾更重几分,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如今雁惊寒既已收到回信,幕后之后截杀黄岐之事暂未能成,而对方既知如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自然便要趁此时机将他彻底将死。
这差的一点会是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雁惊寒想起陆三提到的一男一女,男的会是何人?这么说来,也最好是出自揽月楼。
谁是最为合适之人?雁惊寒心中转念......
叶卜!
随着这个名字闪过,十一所说之话几乎同时在雁惊寒耳中响起。
记得重生伊始,雁惊寒在得知自己身重奇毒之后,也曾疑心过叶卜此人,原因无他,雁惊鸿手中毒物不可能平白而来,而纵观揽月楼,毫无疑问叶卜乃是对此最为了解之人。但一来毒物本就可自楼外取得,二来彼时雁惊寒曾亲自试探过叶卜,也曾着意查看过楼中与此人有关的资料记载,并未发现什么不对,自然也就就此放下了。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到:假使真是叶卜,则说明蛊虫极有可能乃是出自此人之手,蛊虫产自南疆,幕后之人与魔尊关系匪浅,一切所为皆为复仇而来......蛊虫、南疆,夺魂谷亦在南疆,那么叶卜是否会与其有所关联?
从秋菱到叶卜,一切偏偏如此巧合,饶是雁惊寒,也不可能神机妙算至此。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感觉到命运的作弄。雁惊寒看着十一,感觉到手上对方因为担忧而收紧的力道,他动了动嘴,只觉喉中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到了最后,却仍旧只是如同刚入常青门那晚一半,低低应道:“自然。”
十一不知雁惊寒此时所想,但他耳听得众人已由揽月楼、雁不归论及蛊虫之事,纵使还未能立时联想到叶卜,心中对接下来之事也大概有所预料。
虽说这在某一角度而言大体也算是与计划无异,毕竟雁惊寒此入常青门,正是因为早知江湖众人会在武林大会之上商讨蛊虫之事,而为了阻止他们就此认定揽月楼即是凶手,届时木已成舟、百口莫辩,故而才不得不冒险,主动应对。
但今日种种,自秋菱现身起,已有太多意外。十一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详之感,故而他此时听得雁惊寒应允,竟是一反往常,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道:“主上说到做到?”
若说从前十一对雁惊寒所言可谓言听计从、深信不疑,那么他此时这话出口,乍一听来,则毫无疑问仿佛带着几分“怀疑”之意。再加上十一神色过于严肃,又兼十分迫切,一句话说是疑问,出口之时却罕见地透出几分强硬之感,落在雁惊寒耳中,倒不觉令他稍稍惊讶。
顿时连方才翻涌的思绪都静了一静,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更深更重的心虚之感。雁惊寒从未觉得十一双眼竟是如此不可直视,但他仍旧点了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