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属下遵命。”然而阮殷殷却是丝毫不敢轻忽了。
恰好就在此时,新沏的茶已经送来,雁惊寒眼见十一动作,便示意对方多倒一杯。
而后亲自将那杯茶水推至阮殷殷那方,伸手一引道:“这几日阮护法连番奔波,想必十分辛苦,尝一尝这茶,闻起来不错。”
揽月楼中,正是雁惊寒与阮殷殷汇合的这日。
是夜,雁惊鸿锦衣金冠,高坐于揽月殿议事厅主位之上,然而他的面前却空无一人,只有几具面容扭曲的尸体横陈于地,一眼看去,便知其死前曾遭受巨大的痛苦与绝望。
这些尸体衣着各有不同,从打扮上看,该是隶属揽月楼各处,其中甚至亦不乏揽月殿侍女。
厅中灯火通明,一阵夜风从门口吹入,烛火摇曳晃过雁惊鸿脸颊,却见金冠之下,他的面容竟比死人更为扭曲。
往日明亮宽敞的议事厅,不知为何,在此种情境下,亦也无端显得阴沉起来。
门外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来人并未遮掩行迹。雁惊鸿听得这声,仍旧坐在那里动也未动,甚至未朝前方看上一眼,只等对方停在门前,便冷冷嘲道:“怎么?你也来看我笑话?”
昭影一声黑衣,视线触及厅中场景,又远远朝雁惊鸿看去。只见他扫见对方周身装扮,不知想到什么,眼中似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在雁惊鸿的这点冷嘲中消弭无形。
“事已至此,没人会来的。”他走进去,仿若见怪不怪一般,声色间有某种近乎麻木的冷淡。
昭影伸手一一探过地上那些人的脉搏,确认这些人已尽数死绝,而后打了个手势,很快便有数人现身,将尸体一一拖走。
雁惊鸿听得他这句轻飘飘的“没人会来”,原本登时抬眼便要发作。然而他话至嘴边还未及开口,扫及这些现身的人影,又当即一窒。
不知想到什么,只见雁惊鸿坐在椅上的身影似有片刻凝滞,但他仍旧维持着方才那种语调,仿若质问般道:“其他暗卫呢?”或许只有霎时绷紧的脊背,透露出他的些许慌乱。
没错,这些人影虽然同样身着揽月楼暗卫服饰,但雁惊鸿几乎一眼便已认出,他们并非暗堂原本的暗卫,而是他与昭影这几年瞒着雁惊寒偷偷在外网罗豢养的死士。
数月前,趁着雁惊寒出楼之机,第一波派去前往刺杀对方的人选,便是从中所出。
“暗卫?”这两个字出口,只见昭影方才一如死水般的声音终于显出几许情绪来,他伸手朝某具正往外搬运的尸体上一指道,“他是最后一个,自暗九往后,你吸了多少人的内力你记不清了?事到如今,主上以一己之力平息揽月楼危机,即将返回的消息已在楼中遍布,你以为还会有人愿意追随于我?”
昭影向来沉默,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雁惊鸿,声音中也不知是爱、恨还是怜悯,难得话语不停道,“你以为你坐在此处,仿照主上往日的穿着打扮,便能让那些人服你了?我告诉你,今日揽月楼中,不知有多少人心思各异,有些人或许乐于见到你我明日与主上一战,但他们绝不会先站在你我这方。”
“够了!主上主上,又是主上......”听得这话,只见雁惊鸿顿时勃然大怒,他右掌狠狠拍上座椅扶手,大吼一声站起身来。
整个人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连指着昭影鼻子的手都在发抖,“我早便命你将那些无法把控的暗卫通通杀掉,你迟迟不肯动手,如今怎样?”雁惊鸿神色狰狞,“让他们明日转来对付我吗?”
“我说了我会将这些人尽数支开。”昭影说着,似乎不为所动,但与此同时,他脸上又罕见地露出几许半是奚落半是自嘲般的神色来,“如今整个暗堂,尚且还活着的,只有我一人还在楼中,你满意了?”
他们二人之间,大多时候都是雁惊鸿情绪更显,不论真心还是假意,或温柔小意或冷眼大骂,而昭影往往都像一团沉郁的黑色,只是顺势作出反应。
今日却是不然。
或许是因为他比雁惊鸿更为清醒,早知局面的无可挽回;又或许是自他回楼之后,压抑了这些时日,昭影惊觉自己几句话出口,竟也和对方有些相似。
思及此处,他心中不觉又漫出某种悲凉来,这悲凉既是对他,亦是对雁惊鸿。
“混账东西,什么叫我满意......”雁惊鸿几乎浑身都发起抖来,只见他目眦欲裂,当即抬手便要朝昭影脸上招呼。
昭影见状,亦毫不留情制住他手腕,冷冷往旁边一甩。雁惊鸿便仿若发疯一般,又回身将四周灯火烛台全数击在地上,“杀了他,我让你今晚带人去杀了雁惊寒,让他回不了楼!”
雁惊鸿本就经脉有亏,天生不利于习武,这些时日他无法自控,体内不知强行挤入了多少人的内力。莫说一着不慎便会气血攻心爆体而亡,就连神志显然也有陷入癫狂之相。
昭影视线所及,眼见他气息紊乱,自衣领往上,脖颈至额角一线经脉凸张虬结,依稀可见什么在其下鼓动一般,像要穿透皮肉破体而出。
雁惊鸿如今虽然一甩手便可见澎湃内力,但他整个人显然亦同样受此折磨,内力乱窜之症想必让他日日难安,夜不能寐。
两人隔得近了,昭影瞥见对方眼下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青黑,以及双眼眼球上交错纵横的血丝:“今晚也好,明日也罢,还有何差别?”
他淡声开口,经过这一番争执,昭影的神色又渐渐回复至先前模样,一眼看去,似只剩荒芜麻木。
只见他说完这话,不再看雁惊鸿一眼,已兀自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给我站住?你想去哪里?怎么......”雁惊鸿却不肯罢休,只见他双目圆睁,眼中仿若烧着两团鬼火,赤红扭曲,犹自冷嘲热讽、语无伦次,“这些时日你半步不曾踏足揽月殿,却偏偏今日前来,是想事先告诉我你也怕死,也想去雁惊寒面前摇尾乞怜,求他饶你一命是吗?”
屋外夜风更甚,穿过廊下发出一阵呜咽声响,不停回旋,身后传来的声音却丝毫不受影响,听在耳中仍旧一声比一声尖利清晰。
在这一瞬间,只见昭影停步在距离门边不远的位置,乍一看去,竟也依稀仿若一个鬼影。
厅中有片刻沉静,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唯余雁惊鸿起伏不平的呼吸久久无法平静。
沉默在无声蔓延,像门外望不尽的黑暗。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像某种背立的缠绞,注定再是紧密也无法彻底看清对方面容。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昭影到底还是再次开口,一如上回般重复道:“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
只是他这样一句“承诺”般的话说出来,声音带着某种诡异的平静,听在人耳里,像什么东西走到绝境的最后一步,又像火焰将要彻底熄灭前的一点余烬,竟不见丝毫感情了。
不知从中听出了什么,又或者昭影此时的态度实在令他无法忍受,只见雁惊鸿这回的反应竟比上回还要激烈,仿佛大受刺激。
“护着我?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声音尖利刺耳,与此同时,人已飞身凑至昭影跟前,似乎就要同对方如此面对面一般。
雁惊鸿口中不停,近乎歇斯底里道,“昭影,这话你也就骗骗自己罢了,你敢说你有几分是为了我?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你自己不像暗随一样,不像你这个亲爹一样,沦为一个为了保全自己,为了自己的野心,丧心病狂,虚情假意,不惜亲自动手杀了你娘,杀光整个李家村的人哈哈哈哈哈......你有几分是为...了...我?”
最后几个字听起来倏然变了,像是从喉咙中用力挤压出一般。雁惊鸿睁大双眼,面容因为窒息而扭曲,任由昭影抬手狠狠掐在他脖颈:“不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以雁惊鸿如今的功夫,自然不是不可还击。但他听得这话,见了昭影此时反应,却反而放下手来毫不挣扎,只脸上依稀显出某种近乎得胜又或是报复般的快意来。
两人冷冷对峙,直到过得片刻,昭影手下一松,而后复又往前继续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