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侥幸心理,而一个人心怀侥幸,必然是因为太过忧心另一种结果。
十一身上所受的伤亦是不轻,浑身骨肉经脉皆钝痛不已,他抱着雁惊寒,步伐便不如往日稳当,只得手上使力,小心地不碰到对方伤口处。
马车早已被毁,马匹受了惊,更是不知跑去了何处,依着两人目前状况,自是不可能徒步赶往下一个城镇之中,因此待远离先前打斗之处后,雁惊寒只稍作衡量,便让十一就近找处地方歇息休整。
又过了片刻,十一远远见着前方山壁处有一座山洞,他垂眼朝雁惊寒看去,见对方点了点头,便加快步伐抱着人走了过去。
到了洞口边缘,十一打眼一扫,就见这山洞外边看着狭窄,里面空间却是颇为宽敞,他顿了顿,先是凝神确认了一番内里无人,这才放轻步伐往里走去。
甫一踏进,便见靠近里边洞壁之处摆放着一捆木柴,旁边还有生火留下的焦黑,十一看了看,脚下不停继续往里走,就见转过一块巨石后,后边竟还有一个小洞,正中间铺着一人厚的干草,见状,他心下稍定,推测这山洞应是附近猎户们平日里用来歇脚之处。
十一原本想将雁惊寒放在那干草上,然而转念一想,这里边低矮狭窄,又不通风,恐怕不宜生火。
他早已发现,雁惊寒自先前吃了那两枚药丸后,身子便越发冷了,想是寒毒发作之故,因此只稍一犹豫便问道:“主上先去外边?属下将柴火点了。”
雁惊寒正有此意,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他如今通体生寒、口舌僵冷,着实有些不好受,此前黄歧曾言,若有意外,便多吃两颗药丸压制,只是可能有些不好受,没想到黄神医口中的不好受竟是如此难捱。
十一直觉他呵出的气息都是冷的,连忙紧了紧手臂,走出几步选了一处背风处的洞壁让人靠坐着,自己则动作迅速地将柴火点燃,想了想,又去里边抱了一捆干草出来,想让雁惊寒垫在身下。
雁惊寒身上仍旧有些无力,体内更是一阵阵刺冷,这地上本就寒凉,他见十一将那干草放下,便二话不说用手一撑,想将自己挪去旁边。
十一本打算伸手扶他,见了他这番动作,顿时双眼大睁,几乎有些仓皇地喊道:“主上!”话音落下,他已半跪在地,不由分手一把抓过雁惊寒那撑在地上的双手,摊开看了看道,“主上不知道自己手上有伤?”
他这句话语带责问,声音也有些大,已是明晃晃的大不敬了,雁惊寒闻言,下意识拧了拧眉,正打算开口驳斥,然而抬眼对上十一眼神,他怔了怔,嘴边的话便未曾出口。
倒是十一见状,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垂头道:“主上恕罪。”他声音嘶哑,听起来亦不如往日沉稳,雁惊寒听罢,只觉莫名揪心,又见他一身是伤尚不及料理,却转而在意自己手上这点皮外伤,一时心绪翻涌,顿了顿,只状若无事道:“无妨,扶我过去。”
十一闻言,连忙伸手搂在他腰后,只单手一提,便将他挪去了那草垛上,等人坐稳了,竟也不开口请示,不由分说便将雁惊寒双手捧过,拿出凝露替他细细涂抹起来。
雁惊寒见状,反倒不忍拒绝他一片忠心,但他本就不在意这点小伤,加之十一内伤不轻、急需调理,眼见这人只顾着给自己上药,动作细致轻柔,但这速度却着实有些慢,雁惊寒等了等,到底有些不耐,便开口提点道:“十一,你且先去调息。”说着便打算从怀中掏出凤还丹给他。
然而他刚有动作,却觉十一握着他的手倏然收紧了,他抽了抽,竟是未能抽动,只见对方听了此言,看了看他,便又继续埋头动作,口中固执道:“属下先替主上上药。”语气听起来竟带着几分强硬。
雁惊寒闻言,方才歇下去的一点怒气不觉又翻腾起来,暗道这人倒真是不把自己当回事,然而他到底敏锐,只稍一转念,便直觉十一这连番举动有些不对,无他,往日里十一就算再胆大包天,说话的语气也总是恭顺的,更别提如此生硬地忤逆他了。
十一情绪显然有些不对,想到这里,雁惊寒不由心下一紧,他一面不动声色,一面着意留心对方表情,然而乍一看去,竟也看不出什么不对,想到十一先前泛红的双眼,雁惊寒一时竟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仍旧受“食月”影响,故而心神不稳,还是因为“引欲”此毒已成功在他体内起效。
若是起效,那么十一所欲又是什么?雁惊寒左思右想,却着实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真要细究起来,他连十一喜好都一无所知。
雁惊寒心下打鼓,索性又往前倾了倾身,想要看看十一眼睛,然而他刚一动作,却见十一若有所觉般突然抬起双眼,定定朝他看来,四目相对,雁惊寒心中一动,火光闪烁下,他清楚看见十一那双眼睛分明是乌黑的,不见丝毫血色,却未免黑得有些过头了,好似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雁惊寒被这双眼睛看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本能的直觉,令他心生警惕,手指下意识挣了挣,仿若试探般开口道:“十一?”
十一听了这话,眼睫细微地动了动,接着便顺着雁惊寒动作看向自己手心,顿了顿,很是从善如流地松开手,低声应道:“主上,药上好了。”话音落下,又三两下将那伤药收好,打算原样揣回怀里。
雁惊寒见状,立时拧了拧眉,沉声喝道:“自己不上药了?”眼看着十一动作微顿,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丢过去道,“吃一颗。”
十一伸手将那瓶子接住,只一看便知里面装的乃是凤还丹,他神色未变,只依照吩咐倒出一颗吃下,仍旧如往常般恭敬道:“属下多谢主上。”握着瓶身的手却暗暗收紧,直觉上面还残留着雁惊寒的体温,烫得他心绪起伏,他拇指不由得在瓶身处留恋地抚了抚,这才双手摊开将它递还给对方。
雁惊寒伸手将那瓷瓶取回,手指不可避免地在他掌心划过,十一那只手霎时便动了动,只见他五指微曲,好似要将什么用力握住,这动作细微至极,不过转眼便随着他收手的动作归于无形,雁惊寒并未注意,只淡淡道:“你且自去调息,不必守着。”
“是,属下遵命。”十一闻言,几乎有些焦急地站起身来,立时后退两步,却听身后雁惊寒又道,“十一,人皆有欲,你不必太过在意。”
他这句话分明便是察觉到十一心神不定,推测“引欲”之毒已在他体内起效,虽不知十一所求为何,但雁惊寒自问不论何事,自己总可助他一二,他知道这人惯会忍耐,但有些事情堵不如疏,故而才特意出言提点。
十一听了这话,身子倏然一震,他近乎有些惶恐地朝雁惊寒看去,待看到对方略带担忧探究的眼神这才稍稍安心,然而安心之后,却又转而被难以言喻的酸涩替代。
他喉结不可遏制地滚了滚,在心底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尽量若无其事道:“是,属下明白,主上不必挂怀。”说着竟是不待雁惊寒开口,便点了点头,径自转身朝洞口走去,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距离坐下。
雁惊寒见状,接下来的问话便未及出口,他挑了挑眉,似是有些不习惯十一这般“无礼”,但见他如此讳莫如深,倒也没有过多追问。
左右人就在自己眼前,加之十一心性坚定,如“引欲”这般玩弄人心之毒,本就不在一击毙命,况且他想到十一极有可能与济世堂有关......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却不知,十一之心性坚定,亦要因势而论,若是面对金钱权势、乃至身家性命,他自是丝毫不惧,更不会有半分动摇,但他面对雁惊寒,又何曾心性坚定过?
只是听到“雁惊寒”这三个字,已足以令他心驰神往,不能自已,更何况此时此刻,十一眼前、耳中已俱是他的面容、声音,甚至掌心处都在浮现他皮肤的触感,饶是他封住耳朵、紧闭双眼,亦无从躲避。
到了这一瞬,十一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为何引欲乃是至恶之毒,原来所谓引欲,是将欲望摆在你面前,让你自觉自己唾手可得,让你明知是假却妄图将它变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