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桅高耸, 悬挂着周家的商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这就是他们要乘坐的船了。
至于船上运的是什么货?齐小川瞥了一眼那些被油布严密遮盖,迅速收回了目光。
不该问的别问, 这是他在周府活命的第一准则。
只知道这次的目的地是一个叫温州港口。
但他知道,此“温州”绝非他记忆里那个繁华都市,不过是此方世界一个重名的远方港口罢了。
在船上管事的引领下,他登上了这艘名为“云帆号”的货船。
他的舱房被安排在下面一楼,紧邻着周砚的主舱。
这位置让齐小川心里又是一紧——离风暴中心太近了。
舱房狭小,仅有一张窄床、一张小桌和一个固定在墙上的柜子。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料和淡淡的咸腥混合的味道。
他放下包袱,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感到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十点整,船启航了。
低沉的号角声划破江面的宁静,船体在缆绳解开后,缓缓地、坚定地离开了坚实的码头。
岸上橘黄色的灯火如同点点萤火,在视野中渐渐后退、变小、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一种强烈的、被剥离熟悉环境的不安感悄然爬上齐小川的心头。
船驶入开阔水域,四周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包裹。
除了头顶那片璀璨得令人心悸的星空,以及船身两侧悬挂的防风灯笼散发出的昏黄光晕,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墨汁般的海水。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乘船远航。
万幸,他并不晕船,那令人作呕的翻腾感并未袭来。
然而,船身在波浪中的晃动却清晰而持续。
不是江河里那种平缓的摇摆,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韵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这陌生的律动透过舱板、床铺,无孔不入地传递到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听着船体与波浪碰撞发出的“哗啦”声,木头结构在压力下发出的轻微“吱呀”声,齐小川毫无睡意。
白天的惊心动魄和此刻环境的剧烈变化,让他的大脑异常清醒,又异常混乱。
翻来覆去几次后,他终于放弃了入睡的打算,索性坐起身,摸索着披上单薄的外套。
推开舱门,咸湿而清凉的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凉意,却也吹散了几分舱内的闷浊。
他沿着狭窄的舷梯走上主甲板。
甲板上并非空无一人,船头附近有几个人影围坐在一起。
借着灯笼的光,低声交谈着,间或传来几声压低的笑。
看衣着打扮,像是船上的水手或护卫,面孔陌生。
齐小川无意加入,也不想引起注意,便远远避开他们,独自一人,悄然走向了空旷的船艏。
船头劈开墨色的海水,翻涌起两道白色的浪花,如同巨大的犁铧在黑暗中耕耘。
远离了船尾的灯火和人声,这里显得格外寂静,也格外贴近这片无垠的黑暗。
风更大、更凉了,吹得他衣袂翻飞,也吹得他头脑似乎清醒了些。
抬头仰望,深蓝色的天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缀满了密密麻麻、闪烁着冷光的星辰,璀璨得不像人间景象。
海天相接处,模糊难辨,只有星光倒映在微微起伏的海面上。
巨大的、亘古的孤独感和一种奇异的壮美同时攫住了他。
他扶着冰冷的船舷,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凉而自由的空气,试图将白日里周府的尔虞我诈和那刺骨的寒意暂时抛向脑后。
“咳咳。”
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咳嗽声自身后响起,在寂静的船艏显得格外突兀。
齐小川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从船舷边弹开。
他仓惶转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少……少爷!”他失声惊呼,借着昏暗的船灯和星光,看清了那无声无息出现在几步开外的高大身影。
周砚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海风拂动他的衣角,昏暗的光线勾勒出挺拔而略带疏离的轮廓。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齐小川身上,仿佛只是在欣赏夜色,又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听到隔壁的声响。”周砚的声音不高,平稳地穿透风声,“许久未听见回来的动静,便出来看看。”
他的解释平淡无波,却让齐小川后背刚被风吹散的凉意又丝丝缕缕地爬了回来。
这位爷的耳目,竟如此灵敏?
“睡……睡不着。”
齐小川有些局促地垂下眼,避开那深邃的目光。
周砚并未追问,只是往前踱了两步,停在他身侧不远。
夜风将一缕属于周砚身上特有的檀香气息味道送了过来。
他抬手,将一个不大的青瓷酒瓶递到齐小川面前。
“能喝?”
这举动完全出乎齐小川意料。
他愣了一瞬,随即感到一股受宠若惊的暖流冲淡了寒意,忙不迭地点头:“可……可以喝。”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触手冰凉的小瓶,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温度。
“可能……第一次坐船,有点不太适应,睡不着。”
他试图解释自己的不安,声音在海风里显得轻飘飘的。
第一次坐船?!
周砚微微侧头,目光似乎投向远方无垠的黑暗。
他没记错的话,第一次见面时,这人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从海外留学归来的!
从海外归来,除了乘船,还能有什么方式?
呵。
周砚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下压了压,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褪去,只余下冰冷的审视。
果真是个满口谎言的家伙。
那看似无害的外表下,究竟藏着什么?
他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齐小川对此毫无所觉。
也许是夜色太深,海风太凉,也许是手中这瓶酒带来的暖意太过虚幻。
他甚至觉得此刻并肩而立的周砚,周身那股令人胆寒的戾气和压迫感似乎淡去了不少。
微弱的星光勾勒出他俊美如铸的侧脸线条,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
或者,只是身处这孤寂辽阔的海天之间,他心底那份被压抑的恐慌和孤独,也急需一个倾诉的对象?
他掀开瓶塞,仰头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也壮了几分胆气。
他又喝了一口,那点残存的畏惧似乎真的被酒精稀释了。
他看着身边这位有着“阎王”之称的周大少爷,竟觉得……有点亲民?
然而,这份短暂的放松很快被沉默的尴尬取代。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谈周府?谈账目?谈被放走的邢掌柜?哪一件都像是在雷区蹦跶。
谈这海?这星?又显得太过矫情。
他只能握着酒瓶,目光在黑暗的海面和璀璨的星河间游移,搜肠刮肚。
周砚也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
他并未看齐小川,只是望着前方船头破开的海浪,那两道白色的浪花在黑暗中翻卷不息。
“那个泰坦尼克号的故事,”他突然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钻入齐小川的耳中,“你还没给我讲。”
“啊?”
齐小川彻底愣住了,握着酒瓶的手都僵住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风吹傻了,或者酒精麻痹了听觉。
泰坦尼克号?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两个大男人,在漆黑的海上,讲那个充满浪漫与毁灭、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
这气氛、这对象、这环境……哪一条符合讲这种故事的条件?
他下意识地看向周砚,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戏谑或试探。
但周砚只是平静地侧过脸,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得如同脚下的海水。
那眼神里没有玩笑,只有一种沉静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