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裴闭目养神,齐小川则正襟危坐。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
车子七拐八绕,约莫一个小时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齐小川抬眼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这哪里是什么“听雨轩”?
眼前的街道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与奢靡。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脂粉香、酒气和隐约的大烟味。
霓虹招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醉仙楼”、“温柔乡”、“富贵赌坊”……
一个个名字看得齐小川心惊肉跳。
穿着暴露旗袍、妆容冶艳的女子依偎在雕花门廊前,眼波流转,巧笑倩兮。
丝竹管弦和调笑声隐隐从那些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门庭内传出。
烟柳巷!这里是青龙帮的地盘,江南道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齐小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被周行裴带到这地方来了!
“二爷,这……”齐小川声音有些发紧,试图开口。
周行裴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迟疑,已经推开车门,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到了,齐先生,请吧。”
“这里的‘戏’,才叫真正的好看。”
齐小川硬着头皮下了车,跟在周行裴身后,踏入了其中一栋挂着“绮罗春”牌匾的高楼。
门内更是别有洞天,暖香扑面,熏得人有些晕眩。
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周行裴显然熟门熟路,自有殷勤的管事将他们引入二楼一间视野极佳的雅座。
雅座三面珠帘半垂,既能看到楼下舞台上的莺歌燕舞,又能保证一定的私密性。
刚落座,珠帘轻晃,两名身姿窈窕、穿着轻纱旗袍的女子便巧笑嫣然地走了进来。
一个体态丰腴,眼波含情;一个身段纤细,清纯可人。
丰腴的那位很自然地依偎到周行裴身侧,熟练地为他斟酒。
“二爷,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位俊俏的小哥倒是头回见。”女子声音甜得发腻,带着刻意的娇嗔。
而那位清纯佳人,则带着一丝羞涩,径直坐到了齐小川身边。
小姐姐温软的身子几乎要贴上来,纤纤玉手执起酒壶,声音柔得像能滴出水来:“先生,奴家为您斟酒……”
齐小川浑身一僵,几乎是触电般地向后缩了缩。
后背紧紧抵住冰凉的丝绒椅背,手臂迅速抬起,不着痕迹地格开了那只试图攀附的手。
“不……不用了,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
这反应引得周行裴哈哈大笑。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饶有兴致地盯着齐小川窘迫的模样。
“怎么,齐先生?在我那大侄子身边这么久,他都没带你出来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人间极乐?”
他话语里带着揶揄,眼神却有些锐利,似乎在审视齐小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齐小川只觉得脸上发烫,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被倒满的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却丝毫没能缓解他紧绷的神经和心底的厌恶。
周行裴看着他仓促灌酒的动作,止住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齐小川。
那嘴角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冷。
他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女子暂时退开些。
音乐依旧喧嚣,但卡座周围似乎瞬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充满压力的空间。
周行裴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忽然变得随意,像是闲聊家常:
“听齐先生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带着点南边的软糯。”
齐小川心下了然,整个人反而放松了下来。
只是这份放松更像一种防御姿态下的伪装。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坦然道:“是,我祖籍是粤西的,乡下小地方,让二爷见笑了。”
“粤西啊……怪不得。”
周行裴了然地点点头,笑容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山清水秀的地方,养出齐先生这般清俊又有才华的人才。”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也变得意味深长。
“只是……像齐先生这样的人才,跟在我那年纪尚轻、行事莽撞的侄子身边,做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实在是……屈才了。”
齐小川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周行裴,等待他的下文。
乐队的铜管发出尖锐的嘶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周行裴身体靠回椅背,姿态闲适。
眼神却锁定着齐小川:“我呢,手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位子,正缺齐先生这样精通洋文、又懂账目的人才。”
“怎样?考虑一下?良禽择木而栖嘛。”
他挖墙角挖得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我那侄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气盛,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
“下手太狠,不留余地。”
“啧啧……可是得罪了不少道上的人物。”
“齐先生跟着他,怕是……小命堪忧啊。”
最后几个字,周行裴几乎是压着嗓子说出来的。
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杀意和笃定,
齐小川的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周行裴这是在赤裸裸地威胁!
暗示他如果不“识相”,不仅会失去周砚的庇护,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齐小川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动,正要开口婉拒:“多谢二爷好……”
“诶!”周行裴却忽然抬高声音打断了他。
他脸上那点阴鸷瞬间消失,又换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假笑。
仿佛刚才那句要命的威胁从未出口。
周行裴举起自己面前斟满的酒杯,对着齐小川晃了晃:“齐先生不用着急回答,来日方长嘛!”
“今日咱们就是出来消遣的,不谈那些扫兴的事。”
“来来来,喝酒!”
“干了这一杯,算是我给你压压惊!”
齐小川看着周行裴那张在变幻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莫测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里往外冒。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举起面前的酒杯,与周行裴轻轻一碰。
清脆的撞击声,在丝竹靡靡的雅座里,显得格外突兀。
随后,那两位被挥退片刻的姑娘,便又带着腻人的香风重新依偎上来。
丰腴的女子几乎半个人挂在了周行裴身上,
她纤纤玉指捏着一颗剥好的葡萄,娇声劝道:“二爷,光喝酒伤身,尝尝这个。”
而齐小川身边这位,则更加大胆了些。
她整个温软的身子几乎要嵌进他怀里,不由分说又将他面前的空杯斟满。
脂粉香气混杂着酒气、雪茄味,在狭窄的雅座里蒸腾发酵,空气变得粘稠而燥热。
齐小川只觉得耳根发烫,呼吸都有些困难,下意识地抬手,解开了最上面的领口的衣扣。
一丝凉意透入。
就在这时,几道中气十足,带着狎昵意味的爽朗笑声穿透珠帘传了进来。
珠帘哗啦一响,三个与周行裴年纪相仿,穿着体面却掩不住一身市侩或油滑气息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熟稔地打着招呼:“二爷!哟,好雅兴!”
周行裴脸上立刻堆起更盛的热情,利落地起身相迎:“你们可来迟,待会儿自罚三杯!”
齐小川也跟着站起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周行裴一手揽着其中一人的肩膀,一手指向齐小川,笑容满面地介绍:“给诸位介绍位才俊,这位是周砚身边的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