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绒服的确保暖,他热得满头是汗,拎着那个不离手的编织袋,弯腰摁进门密码,用力摁了好几次。
手冻僵了,门锁感应不灵,数字怎么都摁不对。
应时肆急得不停打转,听着刮得鬼哭狼嚎的西北风,用力抹去脸上的汗和融化的雪水。
他一边跟这个破锁较劲,一边不停抬头,往那扇窗户看。
窗户的灯是灭的,不知道别墅里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如果有人的话,是什么情形。
应时肆本来坐在火车上,盯着窗外嚼生面条,反复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对的,那就是个装好人的骗子,骗子自己都承认了。
这就是设好的圈套,等他跳进去,再把他撕碎。
有人就是有这种乐趣,应时肆其实知道,封敛就是有这种喜好……因为是亲手捧高、亲手砸碎的,所以看碎裂的纹路就觉得满意。
封敛手里的烟,就是用来描这些碎开的裂痕的,越描越深,越深越满意——所以应时肆得学会发抖。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应时肆盯着外头的雪,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反复回想这些。
他反复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让这个印象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扰。
人是能伪装的,他是演员,他难道还不明白这个?
有的是人能演出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连眼睛都能演出来。
他才跟祁纠相处一天,不过就是叫人家给了点好处、好好对待了一点,难道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应时肆想不通,他过去被送人,也不是没有过更好的待遇,住过相当豪华的总统套房,吃过不知道怎么用刀叉的西餐,吃好喝好穿好……脑子都清醒得很。
他一直知道自己真正的处境,知道眼前的东西越好,后头的陷阱就越深、越可怕,一头栽进去就再没活路。
应时肆往手上呵了好几回气,终于把数字摁对,听见门锁“嘀”地一声响,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来。
……没改密码。
应时肆拎着编织袋进了门,他一进这座别墅,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把全是雪的鞋换在门口。
别墅里静得像是没人……应时肆宁可希望这里没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什么都是假的,祁纠现在正舒舒服服住真正的豪宅——那种全是古董、宝贝,金碧辉煌的大豪宅,门前恨不得有两个石狮子的。
他回来看一眼,要是别墅没人,立刻就跑,跑回车站再买下一趟车。
应时肆也提防着有人抓自己,提防着随时可能亮起来,照得他无所遁形的白炽灯。
这些应时肆过去都遇见过。那些人就是这么一次一次,不停磨他、逼他老实认命的。
……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刺眼的灯光,没人等着抓他。
应时肆有些茫然,在一楼慢慢转了一圈,甚至觉得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
他留的那摞便签不见了。
应时肆忽然察觉到这件事,他愣了几秒,忽然沿楼梯往上跑,找出祁纠昨晚去的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轻手轻脚弄开那扇门。
应时肆擅长这个,他过去在街上流浪,饿疯了去偷东西吃的时候,最凶的大狗都发现不了。
就看一眼,应时肆对自己说。
他就是莫名心慌,昨天祁纠明明没关灯的,他猜这人不喜欢关灯。
今天的灯没亮,应时肆从门缝里看见了,但听声音,里面又不像是没人。
门锁极轻微地“咔哒”一声响,锁舌弹开。
应时肆收起小铁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推开门,向里面看了看。
他愣怔了下。
祁纠靠在轮椅里,没躺在床上,也没看书。
灯是熄的,窗外雪地反射月光,风把树影搅得嶙峋狰狞,落在房间里的地毯上。
应时肆不信祁纠每晚就这么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轮椅旁,抬头看着轮椅里的人:“先生?”
应时肆把手在胸口焐得不凉,把祁纠额前的碎发拨开,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极谨慎,犹豫了一阵,才轻轻触碰祁纠的额头。
祁纠的额头比他的手更冷,没有任何反应。
应时肆还想说话,先被砸过来的黑影吓得心惊肉跳,僵了几秒回神,才想起来这是窗户外的影子。
应时肆慢慢吐了口气,心说这是什么破屋子,好人住在这地方,也要憋出病。
他试着挪了挪祁纠的轮椅,才转过半圈,轮椅里的人就倒下来。
应时肆早有防备,扑过去把人接住。
这一折腾,祁纠在他肩头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见他醒了,半高兴半担忧,扶着祁纠靠回轮椅里:“没事吧?”
他看着祁纠,隐约觉得这人和平时不一样,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然不对,这具身体这时候仍困在闪回里,创伤应激障碍的BUFF还在,祁纠要是非得离开缓冲区,就得回坍塌的矿坑底下。
乱石参差、碎木嶙峋,漆黑视野里偶有乱影,风声凄厉呼嚎。
祁纠摸了摸跑回来找他的狼崽子,把半化不化的积雪扫下去:“冷不冷?”
应时肆肩膀僵了僵。
他扶着轮椅,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没说话。
……他宁可这是个圈套了。
哪怕他一上来,封敛就说他偷了钱,要把他送去蹲号子,也比这句话强。
应时肆弯腰,他把手上的力道放到最轻,拿过一旁的毯子,替祁纠盖在身上:“不冷,先生。”
“我跑错路了。”应时肆说,“回来晚了,对不起。”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本来模糊,听见他的声音,就稍微努力清晰了些。
祁纠笑了笑:“去睡吧。”
“别睡阳台。”祁纠说,“家里有床。”
应时肆垂着头,死死咬住腮帮,几乎尝到血腥气。
他发现这样一点都不好受……他恨不得去睡雪地。
这种强烈的抗拒,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种本能的自保。
这人给他挖下了个极深的陷阱,离得越近,越缺乏逃掉的力气。
……祁纠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应时肆倏地惊醒,连忙扶住轮椅里的人,替他小心顺抚前胸后背,抓起一旁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肯定不是只戴上就行,应时肆盯着氧气罐,不敢乱拧,慌得手都冰冷发僵:“往左还是往右?拧多少?这个——”
话还没说完,祁纠已经把手挪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向右。”祁纠说,“一格,别怕……”
话被打断,应时肆立刻接住祁纠的身体,抱着祁纠靠在自己肩上,伸出一只手去拧氧气罐。
这人咳嗽得说不出话,冷汗不停向外渗,本来想要安抚的手悸栗着紧了紧,无意识攥牢了应时肆的手。
……可也仅仅是一瞬。
不等应时肆回过神,那只握上来的手就又松开。
祁纠闭上眼,摸索着撑住轮椅扶手,向后抵住轮椅的椅背,把喉咙里的闷咳尽力压回去。
这么缓了一会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恢复透彻,重新清明过来。
祁纠吸了一会儿氧,就摘下面罩,放在一旁。
“没事了。”祁纠说,“有劳。”
应时肆原本一动不动的肩膀,在这句话里悸了下,倏地抬头。
祁纠正低头看他,迎上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是个测试。”
“钱,身份证。”祁纠想了一会儿,“看你跑不跑。”
应时肆死死盯着他,黑眼睛里某根已经绷到极点、几乎断掉的神经,这一刻才陡然松下来。
就好像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是他唯一想要的答案。
应时肆重重松了口气,到这时候才觉得浑身脱力,扶着轮椅撑了几次,居然都没能站起来:“要怎么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