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休假,等祁纠把身体彻底养好,或许可以去打猎,去外面走一走,看看新世界。
祁纠说的“来”没什么明确的用意,通常不是让狼崽子乱亲,但这样的感觉也不错,太阳落在地板上的光影很漂亮,他们可以趁机吃一颗水果糖。
“在‘塔’里,我做过一场梦,梦见我真的成了他们的哨兵。”
凌熵仰着脸,蜷在祁纠的怀里,抬手轻碰那双眼睛:“没有想法,没有感情,只知道服从命令和杀人。”
祁纠问:“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被带回了家。”凌熵看着他,微微笑了下,“有琥珀色眼睛的人偷偷养着我,我不认识他,但我喜欢他。”
那是个乏善可陈的梦,他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一切记忆都被彻底清除,脑功能已经被彻底破坏,是救不回的杀人机器。
但他还是没被丢掉,琥珀色眼睛的向导把他带回家,每天都会揉他的脑袋,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
他慢慢忘了怎么杀人,学会了说一些单词,学会了编红绳,学会了写“7”和“9”,但还没学会打扑克。
后来“塔”的人发现了他们。
琥珀色眼睛的向导受了重伤,在逃亡的路上,他发现怀里的人不再动,身体也变得冰冷。
他发誓他能学会打扑克,可他的向导不再睁开眼睛,不再朝他笑,不再摸摸他的头发,给他变出一颗糖。
那些随死亡溃散的精神图景,并没被他的向导留给他。
他疯狂地去追、去找,捉到的所有碎片都是他们两个。
他从没见过的记忆。
被雪覆盖的小屋,暖黄色的灯光,热腾腾的炖菜和刚烤好的面包。
他不会做面包,被面粉弄成大花脸,被无情嘲笑,恼羞成怒地扑进笑到直不起腰的影子怀里,把大花脸变成两个人。
他们去林子里探险,拿着“藏宝图”,去溶洞里找传说中的宝贝,他在里面找到一大块香甜无比的、城里橱窗才有的生日蛋糕。
他对着伤人的大野猪龇牙,对着成群游荡劫掠牲口的黑狼龇牙,对着最讨厌的鬣狗龇牙,以为自己又凶又厉害,从来没察觉背后笑吟吟抱着枪的影子。
他们在雪地里滑雪橇,他把大白马赶走,自己拉着他的向导飞跑。
他每天都在门框上用刀划出身高,他盼着能保护他的向导,做护卫一个人的哨兵。
他盼着他能拥有一句咒语。
一句只要被念出来,他就立刻能飞到他的向导身边,永远不分开的咒语。
……
他茫然地跪在地上,拼命抓住那些碎片,把它们吞下去,味道像掺了雪的冰糖。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做了什么,他想起了怎么杀坏人,成了最高危的通缉犯,他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但还是不够。
不够,他像个乞丐,又像滑稽的守财奴,守着早已褪色模糊的精神碎片,一点一点拆那些高高在上的塔。
他没能做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唯一有印象的,是临死前的幻象。
他梦见自己变回一只小白狼。
不会爬树的小白狼,急得呜呜咽咽,抓着树干爬了又摔,挣扎着去找太阳。
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向导坐在树上,笑着朝他伸手。
这是场乏善可陈的梦。
……
“从梦里醒过来,我发誓。”
凌熵低声说:“我有绝对不能忘掉的事……这种梦不能成真。”
他可以忘掉自己,但不能忘掉祁纠。
祁纠摸了摸他的脸,把一动不动的小狼崽往怀里圈进来,揉着后颈,低头迎上黑漆漆的眼睛。
“哥哥。”凌熵定定看着他,“那是梦,现在是真的,是不是?”
祁纠靠着沙发,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深彻,好像只要视线接触,就能被收纳尽一切不安、忐忑、惶恐。
“是真的。”祁纠保证,“如果不是,明天早上我变大花脸。”
绷着脸的哨兵被逗得破功,抿了抿嘴角,半报复地在祁纠唇畔咬了一口,又紧闭上眼睛,靠上去静静贴着。
祁纠拢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呼吸融在一处,心跳印着彼此,仿佛也慢慢同频。
窗外还是热闹到不行,乌鸦飞小狼跳、钢笔长腿满地跑,哪怕窗帘拉上大半,变换的光影也叫人相当目不暇接。
阳台的落地窗有点漏风,风吹起一点窗帘,金灿灿的阳光漏进来。
凌熵抬头看了看:“该修窗户了,我去弄。”
“不急。”祁纠说,“让我抱一会儿。”
凌熵扯过好几条毯子,把两人严严实实裹住,抱着清瘦的肩背,把自己送进祁纠怀里。
他听见很轻松的舒气声——那种走过漫长旅程,终于回到家,一头倒在床上,等着泡热水澡似的舒服放松,懒洋洋得骨头都发轻。
“我们要这样过一辈子。”
凌熵收紧手臂:“就这样,一点都不改,过一辈子,变成两棵树。”
长在一起,根系纠缠枝叶相交,永远不分开的两棵树。
祁纠笑了笑:“好。”
祁纠低头,亲了亲怀里的狼崽子,摸出颗糖一人一半,细细咬下另一半的时候,看见敏感到极点的哨兵通红的耳廓。
“以后记得拉窗帘。”祁纠给他传授经验,“赖床不容易被发现,回笼觉也是。”
凌熵闷声答应,咬着半块糖,整张脸埋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祁纠揽着哼哼唧唧的小狼崽,捏了捏泛红的后颈:“好了,起床吧。”
凌熵:“?”
……糖都咬着吃了!
他都准备让精神体迂回进来拉窗帘了!
祁纠笑得轻声咳嗽,顺利把狼崽子逗得有了精神,就心安理得撒手不管,撑坐起身:“起床,去弄点吃的。”
“去林子里绕绕,今晚吃火锅。”祁纠说,“打扑克,输了不准耍赖。”
凌熵愣了两秒,漆黑的眼睛亮了亮,跳起来就要往外跑,跑到一半,又一阵风地折回来。
祁纠正在穿外套,好奇:“怎么了?”
“今天份的……忘说了。”凌熵跑得急,有点喘,“欢迎回家。”
凌熵握住他的手,定定看着他:“欢迎我们回家。”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忍不住笑了,配合地低头,让小狼崽在脑门上相当用力地亲一口。
他们抱着彼此,像两棵树。
祁纠说:“欢迎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