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贵妃本来还担心萧宴宁安稳不下来,一看他这么懂事,心情更加复杂。
成年人的社会充满了各种未知数,充满了利益,在这深宫之中更是如此,秦贵妃和皇帝之间也一样。
本以为皇帝这次的病和以前一样,很快就会好了,但谁知道这次却不同以往,来势汹汹。皇帝连续三天高热不退,嘴都烧破皮了,喉咙更是疼得厉害,每日昏昏沉沉一点精神气儿都没有。
外廷流言纷纷,什么说辞都有。
好在处在年节中,那些大臣心里就算有再多想法也不敢前来打探消息。
太后则每日都遣人去问询皇帝的病情,每日皇后和太医的回复都一样,感染了风寒,正在用药,需要休息。打发了太后派来的人后,太医们也愁眉苦脸。
现在最要命的是皇帝一直不发汗,就算发汗也只是一点点,这点量根本降不下体温。
接连三天如此,太后动怒了,直言若是皇帝病情再不没有起色,就要追究太医院的责任。
太后原话:“一场风寒都治不了,还当什么御医,回去种地好了。”
为皇帝看病的太医院院使方有良,院判刘金、何庆,四名御医张善、王栋、刘奇、蒋牧一同商议病情,并再次更换药方。太医院院官门同内臣刘海一起选药,封记药剂药名,开些药性极证治之法。
刘海亲自前往御药房拿药,烹调之后,太医院的院官们和刘海先服一份,然后才会给皇帝服用。
这中间一旦出了差错,太医院的院官、御医和内臣都要承担责任。
一剂新药服下,皇帝头脑发沉,一身恹恹之气,想睡体内有火根本睡不着,想说话喉咙又疼。皇帝觉得十分难受,头晕脑胀之际要召几个皇子到御前。
皇后看他那模样,忍着泪道:“这些个皇子公主常惹皇上挂心,等陛下病好了,把孩子们都召来就是了。如今陛下还在病着,当好好养病才是,这几个讨人嫌的,就让他们多读点书,争点气,免得陛下见了他们生气。”
皇帝眯了眯眼:“朕想看看他们。”
皇后拗不过他,只好让人去传旨。
等七个皇子都到了,皇帝的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他目光沉静,像是一潭幽深的水。
皇子们的神色都很凝重,难过。
皇子们眼睛里都是难过和眼泪,只有萧宴宁偷偷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一眼,看着看着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他鼻子轻轻抽动,肩膀都在抖,但他还用力忍着没哭出声。
皇帝看着他:“哭什么。”
萧宴宁摇头哽咽:“儿臣没哭。”
皇帝笑,语气带着几分虚弱:“眼泪都掉出来还说没哭。”
萧宴宁拧巴着摇头,他伸手比划着说:“母妃说父皇很快就会好了,可父皇变小了。”
皇帝恍然,随即明白萧宴宁的意思应该是他瘦了。
“病好了,很快就会大回去的。”皇帝说,萧宴宁狠狠点头,认同皇帝的话。
皇帝看向太子,温声叮嘱:“你是太子又是兄长,以后这些混小子犯了过错,你要多多包容。”
太子眼中含泪道:“有父皇在,我们兄弟若是犯错,父皇定会教导我们。”
就算是太子,这个时候,也不敢应承皇帝的话,甚至不能让皇帝感到有一丝不舒服。
皇帝只是感染风寒,不是得了治不好的大病。
现在说的都是糊涂话,等病好清醒过来,今日场景怕是要在脑海中无限循环。
话说错一分,日后要面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皇帝叹息,他的眼睛望着不知名的虚空:“朕倒是希望你们一直陪在朕身边,只是这京城太小了。”
京城太小,装不下这么多大佛。
“你们有喜欢的地方吗?”皇帝看向除却太子的其他皇子。
几人被他陡然的问话问得一愣,二皇子萧宴清幼时冬天落过水,从小身体不好。他年纪又大一点,最先反应过来,道:“父皇,儿臣哪都不去,儿臣就守着你。”
三皇子萧宴和是异族舞姬所生,眼睛有些淡,天生有力,他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听到问话,直言道:“儿臣喜欢青州。”
青州是西疆边陲之地,他喜欢耍刀弄枪,总想着有天能去边关杀敌。
四皇子萧宴荣聪明伶俐,他道:“天下之大,儿臣见识太少,实在不知该如何选择。”
五皇子萧宴安和六皇子萧宴钰则异口同声道:“儿臣喜欢通州。”发现竟然有人和自己喜欢之地一样,五皇子和六皇子相互瞪了彼此一眼。
皇帝:“……”
发现皇帝的目光,两人才收敛起来,不再像两只斗志昂扬的公鸡。
所有人都回答完了,该萧宴宁了。皇帝今日这话本来就是突然兴起问了出来,他年纪太小,皇帝也没想过他能回答出个一二三。
目光看向萧宴宁时,里面并未询问之意,萧宴宁却朗声道:“儿臣喜欢父皇。”
纯真的话总是又好笑又有几分傻气,皇帝本来浑身不舒服,听到这个回答先是一愣,随即乐了,他道:“朕说的是地方。不是人。”
萧宴宁有点生气:“儿臣不管,儿臣就喜欢父皇。”
五皇子和六皇子撇了撇嘴,心想,年纪轻轻就这么会拍马屁,难不成是马屁精投胎。
有些人面上不显,心里则在泛嘀咕,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回答。
生病的人有点脆弱,还会有点拧巴。
皇帝听了萧宴宁的话,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比刘海说话都顺耳。
刘海说好听话,纯属于拍马屁,萧宴宁呢,一个三岁的孩子,自然不懂什么是拍马屁,所以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不过也有可能有人教萧宴宁这么说话。
于是皇帝问:“你母妃让你这么说的?”
萧宴宁:“……”怪不得能成为皇帝,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放过自己吗?还在这里疑神疑鬼。
他有理由怀疑,刚才皇帝问几个皇子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是在钓鱼,而且他有证据。
就皇帝这多疑的性子,听到不合适的回答肯定要在心里记账本。
萧宴宁心里翻腾着,嘴上却道:“母妃说,父皇的病很快就好了,儿臣见了父皇不能哭,不好。”
所以这就是刚才就算眼泪掉下来了都在咬牙忍着不哭出声的原因吗?皇帝那颗帝王心再次被孩子的童心击中。
“父皇你快快好。”萧宴宁小声说。
年纪小就这点好处,他说什么都显得格外真心。同样的话,太子说,不会像他这般哭哭啼啼,其他皇子哭着说显得有点假有点做作。
而他这个年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说出来的话格外真诚。
不知道是新药方起了效果还是皇帝被几位皇子的诚心感动了,当晚,皇帝出了一身汗,高热不退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
后面就算还没有彻底好,但病情终归是控制住了。
太医院的院使等人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了一番。
皇帝病情彻底好了之后,已经快到元宵节。
皇帝亲自邀请太后一起前往城楼观灯,只是太后身体不适没有前去。
这次萧宴宁没有缺席。
他个头太小,本来由元平抱着,皇帝看到了想到萧宴宁的赤子之心,便亲自把他抱了起来。
站在高处向远方望去,就算听不到声音也能察觉城内热闹非凡。
天空中,‘火树银花’数丈高,飞入夜空炸裂盛开,五颜六色的烟火刺破夜空,引起众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
就连护城河都被染成了各种颜色,蜜色的月亮随波而动,像是在同俗世之人打招呼。
萧宴宁趴在皇帝怀里望着不断飞入天空的烟火,从古至今,烟花都是这般璀璨夺目,历经千年岁月,不曾改变,仍旧夺目,吸引着世人驻足观赏。
皇帝无意中看到萧宴宁的神色,只觉得安静下来的孩子格外沉静和寂寥。
身上的落寞像是积攒而来的冬雪,厚重又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