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幅样子,荀嵩一拍大腿,干脆拉着人出去,一路小跑到榜文张贴处,指着两张早上新贴的榜文,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榜文内容,越看越心惊。
“林氏,诛九族?”卫珩一声音发颤,有些不可置信,庞然大物一样的山轰然倒塌了。
“是啊。”荀嵩道,“庄学究也受了牵连,听说昨夜就被大理寺收押了,今日都没在国子监出现。”
看着榜文上,一字一句的判决,以及府衙的印章,卫珩一眼眶微红。
鹿鸣宴过后,国子监便以束脩不足将他逐出。
书纸价高,一根树枝,一块地,就是他平日书写温习的地方。即便节省如此,手中银钱还是不够,过了深秋便是寒冬,今年的冬衣还不知在哪儿,他不愿意动生人给的二百两,便去书铺帮着抄书,赚得银两拿来贴补家用。
书铺七日一结,定好抄一本可换得五十文,七日抄了三本,本该得一钱银子。可书铺却耍起了无赖,只丢给他十枚铜板,说是字迹不佳,雇主不满。
从掌柜嘲讽的话中,他辨出这是林氏的手笔。
林氏商铺在上京何其多,去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下场。他只能回到家中,将尚且新鲜的菜择一择,又拿出所剩不多的积蓄,想着和邻里换些旧日的棉花,没有棉花粗麻也是好的。
可平日交好的邻里,瞧见他都是眼神闪躲,不愿搭话。只有巷尾卖了一辈子糖画的阿婆叹着气,好心劝他,“卫家小子,老婆子年纪大了开罪不起那些人,你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了谁,抓紧去赔礼道歉吧。”
林氏渗透了各个方面,逼着他低头。好在一切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人为难与他。
只是庄学究……
卫珩一心绪复杂,问道:“庄学究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
对于这位和他有知遇之恩的恩师,他心中还是挂念。
“是啊。”
荀嵩啧啧摇头,“庄学究也是胆大,敢参与科举舞弊,那位被替身份的齐计泽你知道吗,当年悄无声息的被换掉,在京都消失没有一个人察觉,真是可怕。”
“今日我爹回来的时候说了,真的齐计泽脸上有疤,瞧着吃了许多苦。朝会时被测问过,才学确实担得起会试第一,可容貌有异者入不得翰林院,他已然被林氏毁了半生。”
“而且,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犯重罪的都赐了廷丈,打死在金銮殿前……”
耳边荀嵩絮叨的声音似乎变得模糊。
卫珩一背后陡然激起一层寒意。
若是此案未被查出,他是否就是林氏的下一个目标?
幸好圣上严明,以雷霆手段惩治了恶官,接势推出的监察司,大概就是要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思及此处,卫珩一灵台一片清明。
他抬眼,眸光坚韧地看向了另一则榜文,上头监察司的字样,越看越叫人心潮澎湃。
*
风寒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睡了一整日,昏昏沉沉间发了一身汗,师离忱在醒来时身子已然轻快许多,嗓子干哑难耐,比起洗浴他更想喝水。
此刻天幕渐暗,殿内也是一片暗色。
他半支起身,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先被吸气带来的冷风呛得猛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咳到心口发疼,大口呼吸。
殿中的动静,立刻引起注意。
不稍片刻,一帮宫女太监鱼贯涌入,端药的,打水的,掌灯的,瞬间让死气沉沉的殿内活了过来。
“圣上,慢些。”乐福安伺候师离忱喝水,又吩咐人把药端过来。
师离忱一闻到苦味就皱起眉头,“拿走,朕不喝。”
“早知道您要这样。”乐福安苦着张老脸,要哭不哭道:“今儿个圣上一直睡着不醒,老奴急得心绞痛都犯了,吃也吃不好歇也不敢歇,都怪老奴没照顾好圣上,才让圣上风寒入体,老奴这颗心啊……”
听他越说越夸张,师离忱侧目,就见乐福安捂着心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偷看他的反应。
视线对上,乐福安赶紧两只眼都闭上了,一副假意犯病的模样,‘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师离忱笑骂了句:“装模作样,老刁奴。”
见圣上如此,乐福安就知事成了,紧忙收了表演,趁热把药端给圣上,笑眯眯的伺候圣上用药。
师离忱不喜欢药味,拧着眉心一口气灌下去,用温水漱口,才淡化舌尖的那点苦味。
第12章
喝药的这会儿功夫,乐福安已经把他昏迷后怎么回紫宸殿的经过,低声交代了一遍。
师离忱若有所思,抬眼在殿内扫了一圈,不见裴郁璟,“他人呢?”
“在给圣上温着药包。”乐福安担忧道,“圣上可还膝痛着?要叫太医令来瞧瞧吗?”
“不必,朕好些了,备水沐浴。”师离忱掀开被褥,只觉得一身黏腻难受。
捆在双膝的药包尚且热着,乐福安取走后,搀扶着圣上起身,仔细地给圣上披上氅衣,劝诫道:“眼下天气冷,您才退热,奴担心您沐浴的时候着凉,不若将就些,奴伺候您擦身可好?”
师离忱噙笑,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
意识到再说就要惹圣上厌烦了,乐福安敛了神色垂首告罪:“圣上恕罪,奴这就叫人去御池准备。”
……
风寒的滋味并不好受,师离忱今日不曾打湿头发,只做了简单清洗,两刻钟不到便出浴,热水泡暖了身子,浑身感到松快。
殿内漫着氤湿雾气。
裴郁璟捂着两个温好的药包过来,一眼就瞧见从御池后,赤脚走出的皇帝。
那从头到脚都矜贵的人,足也是如玉一般,踩在墨色的玉砖上,带着淡淡蒸腾的粉意。
红衣曳地,披着一身的微卷长发,许是被热气熏到,给脸上带来几分血色,听到动静懒意瞥来,端得一张醉人的芙蓉面。
“嗯?”师离忱挑眉,“愣着做什么,过来。”他坐在椅子上,手指在膝前点了点,“给朕敷上。”
裴郁璟敛眸,自觉半跪在师离忱膝前,一手握住了帝王的脚踝,另一只手卷起裤腿,一截白玉般修长流畅的小腿出现在眼前。
上首,圣上淡淡道:“狗爪子轻些。”
处处都透着难养的骄矜。
裴郁璟漫不经心的往下瞥了眼,捏住小皇帝脚踝的手松了松,似瓷一样白暇的肌肤上,还是出现了一丝红痕。
啧。
明明没用多大力气。
……
乐福安回来就见圣上没骨头似的瘫坐在宽大椅子上,他无视了半跪着给圣上敷药的裴郁璟,一眼就看到圣上踩在地上的赤足。
“哎哟圣上,毯子呢,毯子!”
乐福安赶忙在师离忱赤足之下垫了白软的毛毯,扭头就把矛头对准了屋内侍奉的小太监,“奴才们都怎么当差的?圣上没穿鞋都瞧不见吗!说了多少回毯子要备上,那两颗眼珠子没用就丢了去!”
宫人们惶恐跪了一地。
师离忱托着下颌,淡淡道:“沐浴的时候朕没叫他们进来,怪不得他们。”
他没有让别人旁观沐浴的习惯,通常沐浴期间都会清退众人,只有在沐浴结束后才会唤人。
“圣上仁善,就饶了你们,以后都长长眼力劲!”
乐福安冷脸训完人,又变了个脸色凑到师离忱跟前,将他昏睡期间发生的事细说一通,又道:“太后午时刚过便回宫了,听说圣上病了还睡着,就没叫人来打搅。”
九华寺就在京都郊外不远,车马也就两个时辰,回就回了。师离忱打了个哈欠懒懒“嗯”了声,不感兴趣。
观察圣上面色如常,乐福安继续道,“方才太后听说您醒了,赶着给您送了碗甜汤来……您要尝尝吗?”
闻言。
师离忱倏然抬眸,他从醒来到沐浴结束,满打满算总归不超过半个时辰,太后消息够灵。
他笑容温和道:“太后一番心意,端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