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泣不成声地哭诉,“后来我去打听了,得知林氏门下的佃户数以万计,若是寻常佃户倒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可但凡家中有生得貌美的,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就会被林氏以各种由头,强行带走抵债。”
“我怕小女也遭此横祸,连夜赶回,小女还未来得及逃走,就被这些上门的人堵住了,他们要抢走我的女儿啊!我唯一的女儿啊!!”
老汉凄厉的声音在院中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片刻后。
师离忱忽地低头笑了两声,京都之外不到五里的佃户家中,多番出现强抢民女的事件,御书房的案上,却没呈上过任何相关奏折。
真是好样的!
师离忱蓦然瞥了眼被捆起来的那帮人,给乐福安一个眼神,乐福安会意,上前将其中一个人塞在嘴里的抹布扯开,那人叫嚣:“尔等何人,竟敢插手林家事务!京兆尹都得给我家家主几分薄面,你担得起……”
“放肆!”
乐福安不允许有人对圣上大放厥词,怒喝一声,甩手就给了此人两巴掌,不过瘾又踹了一脚,把抹布重新塞了回去,免得侮了圣上的耳。
这番自爆,倒是省了一顿严刑拷打。
师离忱噙笑起身,“林氏勾结朝廷官员,光天化日私抢民女,若在给他们一些时日,是不是要爬到朕头上来了?”
“真是好大的狗胆!”一片死寂之中,唯有帝王雷霆震怒的低呵。
“圣上息怒。”
金吾卫跪地,大气也不敢喘,老汉则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激动得手在发颤。原来是圣上!圣上!
他们一家有救了!
“郞义。”圣上唤道。
郞义应道:“臣在。”
圣上朝院外走去,冷然道:“处理干净。”
乐福安紧忙追上,侍候在圣上身侧,身后传来金吾卫拔出刀剑,利落割喉的细微动静。
乐福安低声请示,“圣上,要将消息放出去吗?”
师离忱面无表情道:“禁军演练,路遇不平,你知道怎么做。”
“喏。”乐福安有问:“圣上,明工坊还去吗?”
明工坊设立与两个月前,位置在皇宫外,京都中,招揽天下奇人异士,圣上先前为了改良农产提出的水车,就由明工坊实施造出,工人试过确实可行,以安排户部举国推广。
圣上此次出宫,也并非全然是为了凑鹿鸣宴的热闹,还要去明工坊瞧瞧有没有做出新奇有用的东西。
然而师离忱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搅了兴致。
他冷道:“回宫,传京兆尹。”
*
不过半日功夫。
罪证就摆上了御书房的书案。
横跨二十多年,数几千桩以人抵债的案件,都被压了下去。
这些在佃户眼中,一去就了无踪迹的姑娘们,要么被送入京都歌舞乐坊,要么就进了某些官员的后宅。
这些佃户,有些是自愿献出姑娘。有些则是如京都城外的老汉一般,打算上府衙状告。只是那些状告之人,多数都被拦在京都城外。
哪怕侥幸混入京都,到京兆尹告发,也会被屈打成招,改成佃户诬告的案件,痛打几十大板,丢出府衙。
京兆尹跪在御书房中,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圣上越是不说话,他便越是心惊胆战。
眼前的圣上,可不是能随意糊弄的人物。
要知道一个月前肃清的那一批昏官,行刑地点设在了金銮殿上,在百官面前。以至于金銮殿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那些人中有些与林家交好,还有些与他相识,他生怕被挖出陈年旧事,牵连到自身,近一个月来过得十分谨慎。
如今突然被召,他摸不准圣上的意思,不敢说话。
“听闻京兆尹当年年方二十,便以榜眼之名入朝,先是做了苦寒之地的北府县令,北府突遇蝗灾侵害,巡抚贪污,你为民请命越级上告,先帝念你刚正不阿,特此提拔你入京,钦点为京兆尹,一做就是二十五载。”
圣上语气不轻不重地在御书房中响起,淡淡叙述着京兆尹的过往。
为官多年,京兆尹哪能不知这是何意,他俯趴在地上,按在地面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哑然闭目。
完了。
“二十五载的京官,掩盖了四百六十三件冤案!”打开的奏章从御案丢下,狠狠砸在了京兆尹跟前。
师离忱眸色发寒的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声音沉冷,“你这官,做得好啊!好极了!”
“微臣有罪!”京兆尹俯身大呼,“微臣罪大恶极,臣愿领罪!只求圣上饶过家中妻儿一命!”
罪证早就送上了御案,此刻辩驳已是无用之功,早点认罪或许还能祸不及家族。
师离忱听他还敢求情,蓦地一笑,轻声道:“你做那些脏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些佃户,也有妻儿呢?”
京兆尹猛地叩首,“臣愿将功折罪,将经年来与林氏有过勾连的官员名单全部交付圣上,臣家中还有这些年来积攒所有罪证,还望圣上开恩!!”
殿中默然片刻。
须臾。
圣上唤道,“乐福安。”
乐福安闻声入殿,端着早就备好的纸笔,摆在京兆尹手边的地上,客客气气地笑道:“大人,请写吧。”
第6章
日暮西山。
御书房。
“那佃户,老奴已经先安排送走了,京兆尹府中的罪证已经命人拿了过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乐福安一边替圣上揉着太阳穴缓解,一边小声劝道:“圣上这几日劳累得紧,还是早些歇了吧。”
师离忱阖眸养神,懒懒地应一声。
自鹿鸣宴过去有七八日,派去各地府州监考的巡抚正在回京途中,案上全是巡抚递来的奏折。
林氏与各路官员的罪证也要整理,该杀的一批,该贬的一批,该撤职的一批,让他忙到头疼。
其实,他原本是想留着林氏,慢慢拔除,可经过再三思量后,觉得没这个必要。
世家门阀还未发展到能够影响皇权的地步,与朝中的联系还没有深刻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诛灭第一世家林氏,便足以给其他世家震慑。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不行。
像京兆尹这样挺直脊梁骨的贤臣,都能在做了京官后与林氏同流合污,他又怎么能保证,其他官员能永远保持正直。
监察司还需要早些建立起来,盯着这些官员才行。
……卫珩一。
他忽地想起这个人。
不过,还不够。
人才稀少,让师离忱恨不得把春闱一事提前到下个月举行。可月商国各地的秋闱举子恐怕一时间赶不过来,这事真急不得。
想起一事,他沉声问道:“镇国侯还有几日到京都?”
圣上倏然发话,乐福安愣了一会儿,算了下道:“约莫五日后,圣上是要亲自相迎?”
师离忱哼笑,“城楼上瞧一眼就行,迎门的事让穆子秋去,他们父子二人许久不见,怕是都念着呢。”
乐福安阿谀道:“还是圣上想的周到。”
*
夜悬弦月。
皇宫内庭,紫宸殿宫人们有序往来,给龙塌换上适宜的松软褥子,点上圣上惯用的安神熏香,又再龙塌周围铺上毛茸茸的地垫。
这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圣上有时喜欢赤脚下地,乐福安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打点到位。
刚训斥完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宫女,乐福安就听到门前的领路太监禀道:“福公公,小宠带来了。”
“嗯。”
乐福安没做吩咐,就让人在外头候着,该说的宫规这几日都和这位南晋质子提过了,至于人要怎么安排,还得等圣上来裁定。
正想着。
就听到门外太监宫女跪地行礼的声,乐福安立刻换上笑脸,小跑着迎出去,腆着张老脸凑到师离忱身边。
见圣上只穿着单薄的红色寝衣,肩上披着不保暖的常服,假哭道:“哎哟我的圣上!快快进殿,可别伤着龙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