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淮州州官,是贵妃亲舅,在淮州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正是因此,皇帝才把郁临派来,帮他顶一顶罪。
郁临思索着破解之道,正想的走神,在淮州城黑云密布的天光,他抬起眸,竟看到了卫执戟。
二十七岁的卫执戟已经与当年十分不同了,眉眼更加锋利。
十七岁时随少年发尾轻甩的张扬发带已经换成稳重的冠,边关风沙吹散了他身上洛京的浮华,将他淬炼的风华内敛。
数年未见,他又乔装过,脸上做了改动,乍一看并不起眼,也没有与郁临相认的意思,只是站人群里,抿唇看过来。
故人重逢,两相对视,互不知道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其中滋味,难以言表。
主簿正在说话,郁临受了风,咳呛几声,在主簿诚惶诚恐的目光里,他笑一声:“不妨事,我有些事处理,你去忙。”
皇帝之所以厌恶郁临,是因为在时下部分人心里,大雍之所以还是大雍,不是因为皇帝,而是因为郁临。
身为臣子,担了君责,有人厌恶,就有人敬佩,主簿是后一种。
他看着淮州苍凉的城墙,仰头深呼吸一口气,嘴巴开合,小心问:“那下官去医馆,给您拿些药,药材还有,不妨事的?”
如今物资匮乏,所有人一应用度省了又省,他担心这人不愿耗费。
他劝着,郁临正要点头,两人身后,行商队伍里,忽然走上来一人。
这人身材高大,衣着普通,脸庞黑黑的,形貌并不好看,整个人仿佛扎进人堆里就不见了,说话内容却十分谄媚上道:“小的……带了药,带了许多。”
卫执戟在外多年,装起来一套一套的。
主簿瞅他一眼,轻轻挑眉,心想倒是会做人,知道劲往哪处使,不过想想身边人是谁,便释然了,应该的。
但公然上前行贿,他担心身边人心中不悦,正要训斥。
他身旁,郁临忽地笑了声,看过去,轻轻点头:“麻烦。”
卫执戟拉来的粮食颇多,其中还有许多药材,能解一阵燃眉之急,主簿一听,脸色缓和许多,忙跟着人去清点。
郁临身边顿时空荡下来,高大的城门楼旁,除了陆陆续续有条不紊的军士,只剩下一个乔装而来的卫执戟。
城中人多眼杂,半天下来,两人并未如何交谈,仿佛并不认识,只是郁临走到哪里,卫执戟便跟他到哪里,他也并不驱赶,配合的默契。
不会有人想到腕骨颇硬的卫王千方百计潜入淮城,只为给人低头打杂。
就连主簿抽空过来,看到他顶替自己原来位置,干的有模有样,都要赞一声真是得用的好狗腿。
忙了一天,晚上淮城州官设了宴,专程邀请郁临。
实际上郁临到来这段时间,他三不五时都要邀请一番,只是郁临从来不应,今天是邀请头一回被郁临应下。
州官姓陈,单名一个卓,作为贵妃之舅,也是眼高于顶,雄霸一方,当今圣上重用外戚宦臣,他不说大权在握,也是当地强龙,因此心里并不怎么惧怕郁临。
只是或许被拒绝的久了,头一次被答应,竟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因此晚宴设置的颇为豪华,在州府举行,城中豪族大户纷纷前来捧场,淮州粮仓没有一颗粮食,城外流民遍野,郁临整日在外筹粮,踏进州府一看。
觥筹交错,丝竹乱耳,美酒珍馐,靡丽浮华不输洛京。
各位豪族华衣美鬓,贵族名士之风,互相交谈,举杯畅饮。
郁临一身轻便常服,身后跟着一不起眼的高大男人,甫一踏入,格格不入,像金榜下的白丁误入青衣红袍里,下一秒就要羞愧而走。
郁临轻拢衣袍,垂眼看着淮州的另一个世界,看一会儿,睫毛轻抬,忽地轻笑了声。
他声音很轻,然而坐上众人如同惊弓之鸟,看着他身上忙完后根本没有换下的青色麻衣,愣一下,酒意瞬间散了干净。
州官也有些愣,他以为郁临接受了他的邀请,便是示好。
他不傻,知道郁临同他们不是一路,在朝中占着一股不小的清流势力,断不会与他们为伍。
他想好了,倒不为难对方,若是郁临亲口要粮,只要他能用名声将城内外那群妖民安抚下去……这不是不可以,甚至他亲自牵头引线,今天的豪族满座就是示好。
到时候豪族献粮,郁临有粮有政绩,他稳坐一方州官,皆大欢喜。
陈卓不知郁临这一声笑的意思,心里直犯嘀咕,他从座下下来,愣一下,同门口如鹤孤立的青年对视。
他佯装什么都没听到,举杯邀请:“上好的十年春,这几日城中短粮,十年春也只剩下不多几坦,专程为郁大人接风。”
郁临看着他,周身冷薄的气息散去,过了片刻,轻轻颔首:“嗯。”
郁临走到上首坐下,身后相貌有缺的高大男人紧跟着他,连他喝酒也紧盯着,仿佛一名忠心耿耿不通世事的莽将。
两人互敬了一盏酒,陈卓酒意上头,望着他冷薄清正到好看的眉眼,也不由咋舌,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官至高位,凭手段走到今天,倒的确不是常人。
陈卓因为贵妃撑腰,向来冷硬的语调软下很多:“听闻您在筹粮,城外流民甚多,我等也是颇为忧心,有相助之意,这人是大人提拔的随从,听说十分的力?”
郁临初来乍到,便不与他们近身,只让几个主簿相随,主簿每每回来,都会被他抓着盘问。
今日他喝了酒,许多话记不清楚,倒还记得主簿口里这个好用的狗腿子。
他有意同郁临拉一点关系,偏头说了好一些话,这人都冷冷淡淡,无甚反应,偏这一句,轻触到他,这位高高在上的洛京上官闻言,抬起眼皮轻笑一声。
他颔首,随后仰头看一旁虎视眈眈随立,盯着他酒杯的高大男人,轻声道:“是颇得力,你去替我给诸位大人敬一杯酒?”
卫执戟正恼着这人喝太多酒,酒大伤身,不妨被提一句,下意识应:“是。”
他抿唇,随意将目光锁定座下诸人脸庞,想着他们的宰法。
随后他看着郁临含笑看他,却透着冷然的目光,恍然片刻,意识到这人想让他做什么。
当年绲州大灾,他隐姓埋名,这事做的便不是一次两次了。
八年时间,他自立为王,手段冷硬,杀了吐粮的肥硕豪族不知凡几。
拿着酒杯下去的一瞬间,卫执戟想,八年时间,确实是太长了,长到他已经长成这人认不出的样子。
但又太短了,短到这人一句话,他还是能明白他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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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临让人劝的酒,座下无人敢不喝。
他们不明原因,但卫执戟下去,尽管他是个护卫,却是郁临的护卫,于是一个个兢兢业业。
唯有一人横眉冷对,是城中豪族赵家之主赵荣,赵家有微薄的宗亲血统,在淮城势力庞大,和陈卓也互有姻亲,在淮城里很有一些面子。
赵荣有一子赵聪,两年前参加科考,因卷入舞弊案,被郁临羁押审判,终身不得再拿官身,赵家青云路断。
自此,他对郁临恨之入骨,其他人默认出点钱粮,与郁临合作,将人送走便罢,只有他,费尽心思阻止这件事发生,淮城筹粮艰难,他出了不少力。
流民一日日在死,他要的却是郁尚书民心尽散,与他儿一道,万劫不复。
赵荣并不知晓在来的路上,郁临车马之中,在卫执戟面前烧了几个名字。
他横眉冷对,仰头畅饮,别开脸不接卫执戟的酒,卫执戟看着他,神情逐渐漠然,举杯劝他:“请?”
他别开头,只是一声冷笑:“想请老夫酒,你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卫执戟,眼皮略略扫过上首的郁临,不知究竟骂谁。
某一瞬间,他扫着郁临发狠斥骂之时,胸中长舒一口气,仿佛多年积压,一朝散尽。
这种舒爽加上酒意,让他整个人飘飘欲仙,简直想要呻吟一番。
只是下一秒,他忽地感觉脖颈微微一凉,随后,冲天血水喷涌而出。
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只是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