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对卫执戟又敬又畏,期待濡慕,小心翼翼叫:“父王。”
“嗯?”卫执戟一开始觉得当爹很怪,后来身边许多人提醒他,小孩子总是需要父亲的,他才应承下来,顿一下,别扭地揉脖子,“啊,嗯。”
他轻咳一声,眼眸轻抬,看身边人:“这是……”
终于把人偷进自己地盘,他心里美的冒泡,耳朵尖都红了,忍了又忍,没忍住勾着唇角炫耀:“我的……”
他看向小小的卫熙,意气风发,唇边笑容如春光绽放:“你懂吧?”
卫熙闻言,神情肃穆看他,绷着小脸沉思片刻,郑重其事看卫执戟身旁,风姿清绝,神情无奈的人,爬起来,认认真真过来行了一礼:“父亲。”
卫执戟:“?”
郁临轻轻眨了下眼。
当时正是风波初定,百废俱兴,春光正好,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一家三口神情各异,各论各的,十分招笑。
导致未来几年,哪怕是身为局外人的赵朗,每每想起,都憋不住肩膀耸动。
想起旧事,他正笑的不能自已,皇太子已经重新搁笔,目光淡淡看过来,声线微凉:“赵卿,你又笑什么?”
赵朗:“……”
他脸色镇静:“想起来大人不愿领官职,也不露于人前,却依旧心系百姓,同陛下此去江州游……咳,体察民情,想来归期渐近,又想起大人的一些旧事。”
“哦。”皇太子想起被他父皇拐走的人,沉默片刻,重新拿起笔,声音淡淡,“讲讲。”
第79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十)
新朝初立,政治清平,风调雨顺,皇太子在洛京兢兢业业处理政务,而江州等富庶之地,经济逐渐恢复,游艺者众多,街上颇为热闹。
卫执戟与郁临本是为一册旧账而来,江州富庶之地,士族林立,有旧朝之风,调查清楚又处理一批人,总算安定下来。
夏日晴光正好,江州河水悠悠,卫执戟处理完政务,刚抱着郁临亲热几日,便在乌篷船头收到儿子的八百里加急密信一封。
【父皇,父亲,展信安,近来可好,何日归?】
千里迢迢送来一封信,一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就这?卫熙真是越长大越不爱说话了,”卫执戟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枕小臂上,脚尖抵着船桨。
他随手扯一根莲蓬,弯唇一笑,仰头看夏日清亮的天。
他手中信纸随风轻摇一下,清澈水面上,纸张被光映出的残影跟着摇晃。
随即他想到什么,头颅转动,眼眸斜觑船舱里的郁临,笑着道:“我也看看你的?”
他一翻身,干脆利落起来,自船头处过来看。
郁临正坐在船舱里看信,他的信厚厚一沓,远远看去,像本册子一般,卫执戟略一挑眉,微微弯腰,懒散看去,发觉通篇尽是:“父亲,日安,近来可好……”
“工部问我要钱,我说找户部,户部那老头跪下就开始哭,说他没钱,哭天抢地,孩儿头好疼……”
“宫里御厨新研制出一种桂花酪,孩儿吃着好吃,让他们留了一些,等您和父皇回来一起品尝。”
“早上刘御史弹劾张侍郎,结果两人大殿上大打出手,打的难舍难分,其他人上去拉架,赵卿被一拳打到眼睛,颇为有趣,儿臣令起居郎记下,等您回来看。”
“愈掌权柄,孩儿愈觉得朝堂汹涌,人有殊异,近来时常觉得力有不逮,父亲,您与父皇何日归来呢?”
卫执戟:“……”
卫执戟若无其事团吧团吧手里的信纸,塞进口袋里。
郁临轻笑一声,看他一眼,睫毛轻抬,把手里的信纸放进他手里:“看吧。”
卫执戟看着手里的信纸,轻轻挑眉,抬眼看夏日光线里坐着的人。
天下初定,这人卸去身上担子,姿态悠然而闲适。
乌篷船宽敞,黑色船顶端映着夏日阳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他置身在接天莲叶里,青色衣袍随风轻晃,姿若冷玉,如松风拂涧。
卫执戟笑着看他,与他并肩而坐,仿佛看不够似的,看一会儿,等郁临疑惑地看过来时,他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年少时时常做一个梦。”
郁临提笔为远在京都的皇太子写制衡之策,停下笔墨,将手中的信纸折叠好。
闻言轻轻抬眼,疑惑朝卫执戟看过去,眼眸轻眨:“什么梦?”
卫执戟笑着看他,一瞬间想起长乐五年的浮华洛京,顿一下,正要开口,乌篷船突然摇晃一下,被水浇透。
夏日的雨总是不讲道理,说下就下,分明刚才天上还是晴空艳阳,转眼间,硕大的雨滴就已经砸进水里,连绵成一片水幕。
不远处,一片荷花莲蓬里,湖心桥上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原是江州书院外出作画的书院学子,江州夏日的荷花本是一片好景,书院学子论策疲惫之时便邀请二三好友,同来赏景。
这处湖被上任州官施了巧思,中心建了座赏景桥,一年四季景色别有风致,今日一直天气晴好,不料正午天公作弄,突然落雨,将下边学子一个个淋成落汤鸡。
卫执戟与郁临被乌篷船载着,从湖心闲游过来,噼啪雨滴下,与他们咫尺之隔。
湖中桥边只填了一点绿地,绿地上只栽着数棵绿柳茵茵,一片无棚顶的小船在雨中轻晃,并无避雨之地。
一行学子抱着画探头,欲哭无泪,正急的将画往怀里塞,一抬眼,看见天青雨幕里宽敞显眼的乌篷船,船上还有顶!
胆大的欣喜若狂,随即开始招手:“兄台!兄台!可否襄助我等,必有重谢!!”
虽说滂沱大雨里别有一番风味,但他们此行可是出来作画的!
人湿了没事,画没了就全没了。
卫执戟耳力颇好,听到岸边求助,轻轻挑眉,他看着身边同样看向求救声的郁临,嘴里忆昔当年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他偏头过来询问,郁临点头,他便催动内力,将乌篷船往桥边推去。
船舱宽阔,装十几个学子并不妨事,一个个书生打扮的学生从桥边跑下来,扬声笑着,船舱里仿佛吹进来昭临二年横劈夏日的蓬勃生气。
“兄台,你们在此处游湖?”江州书院出了名的文风盛行,一群学生进了船,也不认生,笑眯眯过来招呼。
其中为首的少年出自江州穆家,今年不过十九岁,是穆家有名的麒麟子,将来注定榜上登科的人物。
此时他望着船舱里虽不知身份,却气度逼人,不容忽视的两个男人,并不知道其中一位是他的偶像,而另一位,来日登科殿试,他将是十分目瞪口呆。
此时此刻,他只是因为萍水相逢的谢意,客气道:“不知我们可有能帮的上的,也不枉相识一场。”
他身旁,一众少年不遗余力吹嘘:“六郎画技绝顶,二位游湖,不如请他作画一副啊,不是我等夸大,六郎天资,就连前朝那位冠绝天下的郁大人也是称赞过的。”
新朝初立,众人对旧朝避之不及,难掩厌弃,唯有当年那位朗月清风的大人,时至今日,依旧是文人中的精神领袖。
一少年听见,跟着吹嘘:“虽说六郎当时还小,不过舞勺之年,但他的画实实在在是入那位大人眼的,那位大人当年总是提携后辈,父辈们进京述职便带些我等作品去,京中传来过消息,绝不会错。”
被他疯狂吹嘘的穆六郎嘴角轻抽,顿了一下,却没否认。
听他们说着,卫执戟的表情从漫不经心变为有些古怪,他偏头,俊脸板着,锋利眉眼微微上挑,缓声重复:“前朝……冠绝天下的……郁大人?”
前朝冠绝天下的郁大人拿着茶杯,细长冷白的手指瓷器一顿,他抬眼,清隽面容在夏日青色雨幕中增添一丝冷清气质。
他睫毛轻垂,面不改色,望向船舱里众少年,轻轻颔首:“那便有劳了。”
穆六郎画技的确不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他凝神作画,两名神态各异,通身气度斐然,气势逼人的男人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