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听手下讲过殷殊鹤的种种事迹,知道他从司礼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宦官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处事圆滑,心机深沉,就算再难的差事也能办的漂漂亮亮,东厂在他的带领下更是阴森可怕,无孔不入。
而且自他入朝以来,跟殷殊鹤也有过数次交锋,他亲眼看着他滴水不漏玩弄权术,看着那些义正言辞的世家朝臣迫于无奈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看着他顶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精致面孔要人性命……萧濯每每都觉得心底发痒。
他当时就想,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既然都曾经卑贱如泥,殷殊鹤当然理应跟他站在一起。
于是他使了点计谋搅黄了殷殊鹤跟萧煜的合作,又想方设法拿捏了很多司礼监的把柄,逼着殷殊鹤送上门来……
最开始他们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怀疑试探,直到萧濯无意中发现了殷殊鹤那个隐秘的病症……那时候他早已出宫立府,阖府上下全都是他的人,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天知道那天萧濯第一次将殷殊鹤抵在床塌之上是什么感觉,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连同理智一起都烧没了,恨不得当时就将人连皮带骨嚼碎了给咽下去。
虽然那次事成之后殷素鹤随身携带的匕首差点割破他的喉管……但萧濯却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就算让他当时就这么死在床上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萧濯的呼吸骤然变紧了许多。
——可他分明已经死了,连带着殷殊鹤也人头落地,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掀开被子下床,他直接赤脚下床,脚背青筋隐绰,踩在冰冷的石面,飞快绕过百宝嵌翠屏风,站在铜镜面前。
虽然室内灯光昏暗,但模糊还是可以看见铜镜中映照出来的那张面孔。
是他的脸。
只不过少了几分在争权夺利之中沾染的血腥杀伐和冷漠残酷,多了些少年人的青涩,看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绕是心机深沉,萧濯此刻的心跳也控制不住加快许多,他忽然意识到……在法场之上听见的那道怪异声音所说的荒谬之言竟然都是真的。
死而复生。
回到从前。
他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时环顾广平苑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萧濯微微眯起眼睛,一点点勾起嘴角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他长相英俊,眉眼极深,笑起来自然是很好看的,但此时此刻,在只点了几盏烛火的寝殿里,他的笑容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真没想到啊。
像他这种沾满血腥,作孽无数的人竟然也能有这么好的运道。
外面“轰隆”一声再次响起惊雷,
萧濯变成孤魂野鬼什么都做不了那些日子积累的阴鸷郁气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他在想,那个自称系统的奇异声音跟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本该顺利登基,攘边患,开盛世,造福万民,成就一代明君。
是啊。
本来就该如此。
当不当盛世明君无所谓,但那个龙椅本该就是他的。
前世他汲汲营营,花了那么多心血,扫清了那么多障碍,结果棋差一招,功亏一篑,眼睁睁看着一个不知世事的稚子登上皇位,凭什么?
想到崔、谢两家在萧珩登基以后商量如何分配摄政之权,并隐隐感慨他的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虚伪模样,萧濯望着铜镜冷漠一笑。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今重活一世只会更甚,那些害过他、背叛他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属于他的龙椅,他也会重新夺回来。
萧濯喃喃道:“至于殷殊鹤……殷殊鹤……”
他仔仔细细将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咂摸过几遍,一双漆黑的眼睛渐渐浮现出涌动的暗潮来,不知是愤怒、仇恨、欢喜、还是渴望。
他还记得自称系统的那道奇异声音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悔意值达到100点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重生的关键。
萧濯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再次低低笑了两声。
看看,看看。
是谁说他们没有以后?
现在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殷殊鹤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们不必在阴曹地府纠缠不清,可以真正在世间做一对非死生不能相离的夫妻。
只不过……萧濯低下头去轻轻按住自己的腹部。
那日殷殊鹤就是在这里刺了他一刀,还在里面狠狠转了一圈,当时利刃在血肉之间搅动的感觉到现在还令他记忆犹新。
萧濯眯起眼睛,他想,他该怎么惩罚他的督公呢?
但这个时候他跟殷殊鹤尚还没有任何交集……想到这里,萧濯绕过屏风走到书案前,很轻易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笔迹。在最下面落款处清晰写着:宣崇十三年夏。
宣崇十三年。
这时候他已经被接出冷宫两年,现下应该刚满十八,虽然尚未入朝,但在皇帝的纵容跟崔家的帮助之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
“……”
心思急转,萧濯盯着宣崇十三年夏这几个字看了许久,嘴角慢慢揉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然后一点点放开,最终忍不住笑出了声,畅快非常。
在外面候着的太监总管李德忠听到里间的动静,连忙推门进来伺候,万万没想到萧濯寅时便醒,看到他穿着一件中衣赤着脚站在地上“哎呦”叫了一声,着急忙慌拿着衣衫过来伺候萧濯穿衣:“殿下,您可是千金之躯,眼下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里湿气重,可万万得小心着些啊。”
李德忠虽然是皇帝派给他的,但是个忠心得用的奴才。
萧濯任由他给自己穿衣,又故意引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近日宫内发生的,他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的事,在听到司礼监掌印常德益这个名字的时候,萧濯的眼神刹那间幽深起来。
是了。
这便是他高兴的理由了。
因为这时候的殷殊鹤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
他的督公,现在还是一个在常德益手底下当值,可以任他揉扁捏圆的小宦官。
然而见到殷殊鹤的时候萧濯就知道他想错了。
不论有没有登上司礼监掌印之位,殷殊鹤永远都是他认识的那个殷殊鹤。
心狠手辣,让人胆寒。
因为这会儿殷殊鹤正在杀人。
跟前世身穿殷红色飞鱼袍服,一身血腥气味的东厂督公不同,现在的殷殊鹤少了几分久居上位的锋锐,看起来年轻很多,一如既往的乌发朱唇,肤白如玉,但眼神还是一样的平静危险。
哪怕此刻正监督别人将一名身穿翠绿衣衫的宫女按进池塘里淹死,他脸上的表情还是纹丝不动,看不出一丝波澜。
此刻天还未亮,再加上暴雨倾盆。
这名看不清面孔的宫女再怎么徒劳挣扎,也抵不过按着她两名宦官的力道,凄厉的呜咽跟断续的求饶声根本传不到别人耳中,完全被掩盖在雨声跟雷声之中,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公公,没气了。”确认那宫女死了之后,其中一个动手的小太监低声过来跟殷殊鹤请示:“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沉湖。”殷殊鹤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刚刚在他面前死的根本就不是人。
只需要套上麻袋,再装几块石头,丢到这湖去,就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要怪就怪这宫女不该得罪了常德益吧。
殷殊鹤六岁净身,七岁认常德益做干爹,这么多年,不知道替他干了多少脏事。
从开始需要他亲自动手,到现在他只需要在旁边看着……纵然早就已经习惯了,还是会觉得犯恶心。
他挑选的这地方偏僻,虽然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但早已废弃,人迹罕至,他只需要动作麻利点,赶在天亮雨停之前把这事情料理的干干净净。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殷殊鹤完全没注意到在旁边的假山上,有一个人正饶有兴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殿下,这太监好狠的手段。”薛斐虽然是崔家训练出来的暗卫,但自冷宫时就跟着萧濯,早已被他完全收服,此刻远远看着撑一把黑伞站在池塘旁边眨眼间就害了宫女性命的模样,绕是他自己手上沾过的鲜血也不少,依然觉得鄙夷和心惊:“这般面不改色,想必是做惯了杀人的活计,阉党果然没一个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