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队长,和他说自己要申请DNA鉴定。后来又神志不清起来,反复问李不凡回来了是吗,抓着不知道谁的冰凉的手。
一旁的队长没有说话,季一南就好像忽然忘记了谁是李不凡。
他的人生中不应该出现过这个人,应该是在明年夏天,他家旁边才会搬来新的邻居。那一家人并不和睦,但其中最小的孩子却古灵精怪,对季一南最好。
他们会一起上学,自然而然地在一起,生命里没有什么病痛和苦难,也从未分开。之后在季一南的博士毕业典礼,他们去了云南的央娜雪山,季一南跪在雪地里求婚,李不凡同意。周围可能还有其他登山的人,他们会欢呼祝福,然后天地间又多了一处对季一南而言留下过痕迹的地方。
那一瞬间,季一南明白过来李不凡为什么要和他拍那张照片。他当时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央娜雪山不应该是一种充满憧憬的地方,它分明代表着痛苦和分别,可他居然浑然未觉。
天地都被大雪覆盖,季一南觉得好累,不想从梦里醒过来,掌心里还攥着那条李不凡的项链,他却闭上了眼。
离开威斯林顿是大约十天以后的事。
季一南没有给李不凡举行葬礼,因为暂时没办法面对任何人。他只是打电话通知了他的父母,由于无法开口,连喻修景和徐祁年都没告诉。
落地云南后,小七在香格里拉的高铁站等他。车站很小,季一南拉着行李箱,朝外走几步,就认出了站在栏杆外的小七。
但小七好像迟迟没有认出他,从手机屏幕里抬起视线,也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敢朝他招手,叫他一哥。
“怎么了?”季一南知道自己现在大概笑得很难看。
“你……你怎么了?”小七的目光落在季一南头发上,他这时才意识到什么,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见自己泛白的发根。
居然已经这样了么……
在威斯林顿这几个星期,季一南没睡过一次好觉。比起睡不着,他更是不敢睡着。一闭眼,李不凡就出现在梦里,不管那梦是好是坏,总之醒来时李不凡就不在了。
巨大的失落比能够短暂见到他更让季一南痛苦,他不想再睡着了。
两个人上了车,季一南才平静地说:“我的爱人因为意外去世了。”
小七差点踩了急刹,还在斟酌说什么,季一南又道:“不用安慰我,没人安慰得了,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太担心了,我自己待一段时间就好了。”
“哦……好,一哥你要注意身体。”小七担心地说。
和所长请假时,季一南就已经告知了他理由。
可能为是为了不让季一南难受,星期一上班时,整个办公室没人再问季一南为什么白了头。
他照常上了一个星期班。到周五那天,他醒得很早,实在没有什么事好做,便起来绕着山晨跑了一圈。
洗了个清爽的澡后,季一南开着车去了研究所。因为时间还早,食堂没什么人,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根油条。
上午他开了两个会,领导心情不错,负责行政的小姑娘准备了切开的哈密瓜,季一南尝了两块,比平常的甜一点。
午休时,他拿出柜子里的毯子,戴上眼罩,尽管没有睡着,也闭眼休息了片刻。午休时间快结束时,他才打开手机,点出和李不凡的聊天界面,随手在消息记录里选了一个时间。
三年前某个晚上,李不凡发:【要是有一天我变成小飞蛾了你会怎么办】
季一南回:【那我只能睡觉也不关灯了。】
李不凡:【为什么】
季一南:【怕你迷路。】
李不凡:【你怎么不说我还是会很爱你】
季一南:【想了想,觉得亲一只飞蛾还是有点困难。】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我也学一下。】
李不凡:【图片】
【故事的开始是家里出现了一只大蛾子】
季一南:【希望等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经把它拍死了。】
李不凡:【哦 哥哥怕啊】
季一南:【我怕你亲它。】
【宝贝快弄出去。】
季一南轻轻地笑出了声,还想要往下滑,办公室里有人的闹钟响了。
周围的人窸窸窣窣动起来,季一南就关掉手机,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好长时间。
今天工作不多,傍晚,季一南准时下班,带上常用的小菜篮,去市场花两块买到一只新鲜的番茄,还挑了一根排骨。
回到家,他做了三菜一汤,盛一整碗米饭,习惯性地挑走撒进菜里的香菜。
等吃了两口,才恍然发现那个不吃香菜的人其实已经不在了。
他又沉默着打开手机,想要继续看午休时读过的那段聊天记录,却发现自己没有注意那是哪一天,发了一会儿呆,想要关掉手机时,忽然有人给他打来电话。
找自己的只可能是工作,因此季一南听到对方说英语时,稍微停顿了一下。
“你好,我们是摄影网站的工作人员。”对方说了他们的具体网址,季一南想起,这是李不凡经常发布作品的地方。
“我们和李不凡先生是长期合作的关系,只是最近编辑都联系不上他,因为您是他的紧急联系人,所以打来电话问问,李不凡先生这段时间很忙吗?”
有大概半分钟,季一南都没有讲话。
他本来以为生活已经平静了,却突然有人提醒他李不凡已经去世的事。季一南平静地说:“他去世了。”
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对方。
礼貌的工作人员首先表达了歉意,也说了一些类似节哀之类的安慰季一南的话,季一南都没有什么回应。
到这通电话的最后,那人才问:“我们网站上有很多人是他的粉丝,请问您可以写一份讣告吗?如果您心情很糟糕,我们这边也可以代笔。”
“不用了,”季一南说,“我写完用邮箱发给你们。”
挂断电话以后,他才久违地打开那个摄影网站。
甚至不需要他可以搜索,李不凡的作品就获得了很靠前的推荐位置。
最新的几张全部都是在香格里拉拍的,拍摄时间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不凡的时候了。
推荐语里写他是“风景大师”,所有发布到网上的照片都没有“人”这个主体的出现。
而这段评价的后面,是李不凡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李不凡:可能和我从小到大的经历有关,我觉得人的出现是对景色的破坏。自然是自然,人是人,有时候人并不是那么配得上自然。
采访者:所以即使是您的亲人、爱人,您也不会为他们拍摄照片吗?
李不凡:当然不是,照片是最好的留恋方式,如果是我爱的人,我恨不得多给他们拍,但不会选择发到什么平台上,那些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不想分享我和我珍惜的人之间的故事,不想它们受到哪怕一点点破坏。
采访不长,李不凡也没有说什么。季一南复制网站的邮箱,点开了自己的邮件,开始写讣告。
他删删改改,脑子还是很空,甚至连一句完整清晰的话都没办法打出来,最后只写了最简洁的版本。
讣告:
我是李不凡的爱人,他于2025年12月9日遭遇意外不幸离世。
与躁郁症的对抗占据他生命的绝大部分时光,我很幸运,能够陪伴如此坚强的他在这个世界走过短暂一程。
感谢大家对他的喜爱和关注,希望他在下一个世界里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键盘声停止了,季一南关掉笔记本,映在脸上的屏幕的光也随之消去。
他继续坐在那张餐桌边,菜凉了个透顶,好像窗外又暗了不少。季一南还是一副很冷静的样子,可他知道自己快要疯了。
一顿饭只吃了几口,他却以为自己结束了晚餐,站起身把米饭都倒掉了,才感觉到饿,想是要继续吃还是干脆不吃了,如同一块雕塑那样忘记了要动,笔直地站了两个多小时。
等回过神时,他想到一个自己必须要去的地方,于是进了房间,在衣柜里翻出冲锋衣和背包,带走李不凡的骨灰,发动了越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