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起,季一南第一次有了说点什么的欲望。
他还是走着路,这里又缺氧得厉害,季一南把话讲得很慢:“我的妈妈和爱人都去世了,我也不是想来这里做什么,只是最近总是想到他们,就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杉子也没想到季一南的经历是这样的:“对不起啊,我没有想要你说什么的意思。”
“没事……自从他出事以后,我还没和谁提起过,有时候也很郁闷。”季一南说。
话只讲了两句,季一南却又想到李不凡,想了一整晚。
旅店里八个人一间房,条件很差,被子脏又很粗糙,窗户不紧,风在外呼号,还有人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季一南侧着身,盯着地板上一束月光。
李不凡怎么就这么走了,没有了呢?
季一南吸吸鼻子,同时还想到宋宁。
原来人的离开其实是这样轻易的一件事,他脑子挺空,就这样反反复复想着这么一句话。
到后半夜,觉得必须要睡了,季一南才裹了裹被子,安静地合上眼。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他和杉子就出发了。
今天他们要翻过垭口,抵达往生石。
途中经过天葬台,在很远很远的位置,季一南看一群秃鹫在天空盘旋。
已经几乎没有路了,到小腿高的石块一颗一颗垒起来,垫满了上坡的整片雪原。
几十米的经幡从高处往下铺,一路的雪花将前人的脚印通通埋掉。
海拔已经到了接近六千米的高度,季一南从背包里翻出氧气瓶,一步一步踩着石头往上。
风雪迎面而来,像刀锋一样,刮得脸生疼。
季一南拉高了围巾,只低头看脚下的路。他一步一步走,不再关心到底还有多远。
好像人生从来都是爬坡,小时候是宋宁牵着他朝上爬,后来是他和李不凡一起朝上爬,再后来,他一个人来了这里。
好像重重挑战都是应该的,季一南忽然意识到也许他和李不凡都可以拥有更加平顺的人生,可他又无从选择。
于是不甘就变成一个无解的问题,他就是骗不了自己,也没法去幻想一个更好的结局。
那种坐在车里的感觉又出现了,想干脆就这么结束这一切,和李不凡用相似的方法死去。
季一南走得跌跌撞撞,勇气像呼吸一样起起伏伏。好在下一步,他迈出去了,眼前就是往生石。
一个半人那么高的大石块上贴满了照片,都是被怀念的亲人。杉子也拿出小猫的照片,甚至还拿出了一张自己的,贴在一起。
“很多人说这样没什么用,”杉子说,“但是我现在也只能做一些没什么用的事了。”
他闭上眼,像在祈祷。
白雪茫茫,天地茫茫,很多照片已经看不清了。
季一南用指尖抚过那块石头凹凸不平的表面,想到了李不凡曾和他说过的话。
“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灵,是永远不会消散的,哪怕一个人去世了,变成一抔土,那也这个世界的一抔土,能养出漂亮的小草、小花。”
李不凡的声音像从央娜雪山的山巅传来,随着风,随着雪。
“哪怕人死去,也会永远活着,所以你要爱这个世界。”
要爱这个世界……
季一南侧过脸,神山终于在风雪之中露出面目,圣洁而庄严地耸立在天地之间,呼号的风声像在召唤他——
朝这里走来,再靠近一点。
只是季一南做不到心无杂念。
他合上眼,非常单纯、非常执拗地想:如果真有神明,请让我和我爱的人,再重逢。
翻越垭口一路下山,杉子显得很沮丧,没什么精神。
季一南以为他是累了,等下了山回到旅店,问他:“等会儿我送你回去吧,你是要回古城吗?”
“啊,好啊哥。”杉子说。
他和季一南先拼车回到金轮寺。车开了一会儿,杉子又窝在后座说:“算了哥,我等会儿再回去吧,现在想自己待一会儿。”
他吸了口气:“来之前我人生剩下的所有事就是翻过那个垭口,转完那座雪山,现在我做到了,好像这些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那以后呢……以后怎么办,以后我……我还要做什么。”
季一南看着他,这一刻居然也能理解他的茫然。
人生已经没什么希望以后,人是需要靠某种执念支撑的。
他们在金轮寺分道扬镳,季一南坐在驾驶座,从后视镜看杉子的背影。
在央娜雪山,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甚至可能绝大多数的人连表情都是相似的。
汽车启动之前,季一南的电话响了。
号码来自国外,他不知道对面会是谁,毫无预兆地接起。
“您好,请问您是季一南先生吗?我们在李不凡先生遇难后的登记名单上看到你的姓名和电话。”对方说的是英文。
“是我。”季一南说。
“我是当初和他一起上山的那支科研队伍的队长,李不凡出事以后,我们都很懊悔,我们非常珍惜他用生命获得的样本,所以想要尽快取得研究成果,目前已经有突破性的进展了。
“我们从样本中分析出,当地水源中含有的特殊微量元素,确实对我们研究的植物的生长具有重要意义。这种植物对某种药物研发至关重要,我们想要将这种植物种植在更多的地方。因为细节涉及到保密原则,所以不能过多透露,但我代表我们实验室,甚至是整个国家,感谢李不凡先生的奉献。”
挂掉电话以后,季一南在旷野上抽了一支烟。他终于下定决心,要给李不凡一个归宿,于是没有直接下山,而是掉头,去了央娜雪山山脚下的碧琼海。
那其实是一片草地,只有在夏天雨水多时才会变成湖泊。
季一南停了车,带着李不凡的骨灰走向碧琼海的中央。
这里此刻还称不上草地,只能算是一片被雪覆盖的荒原。季一南抬了下头,从这个角度,能够完整地看清央娜雪山,他想李不凡可能会喜欢这个地方。
可到用掌心捧起李不凡的骨灰时,他忽然又犹豫了。
就这样埋葬他,可以吗?
而下一秒……
起风了。
金色的晨光穿透薄雾,勾勒出雪山的轮廓,温柔的清风抚过季一南的掌心,裹挟尘埃飘向远方。
是你吗?
季一南好像听到了来自李不凡的答案,在往生石见到那么多生和死也可以保持平静,他还以为自己麻木了,原来只是还不到那个瞬间。
好像那风就是李不凡。
他不自觉地张开双臂,衣服随之鼓了起来,那风拥抱他,又穿透他。
在下一个世界相逢,也许还遥遥无期……但当来年春天降临,若李不凡再来见他,高原的风也会如今日此刻,吹拂山坡上的格桑花。
第52章
对于真相尚在接受阶段的李不凡,和季一南一起在情人大桥上走了好几个来回。
“见到我第一眼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李不凡问。
“我疯了,”季一南很平静地说,“我看到你在大厅睡觉,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世界可能是我幻想出来的。”
反正他疯过不止一次。
“季一南,”李不凡垂着眼睛,“你还说是我会觉得这世界疯了。”
“我当时想这应该就是一场梦,在梦里希望你可以睡得好一点,所以把外套给你了。”季一南说。
走进大堂看见李不凡侧影时,季一南虽然觉得熟悉,却强迫自己不要去看。
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和李不凡相似的身影,每一次都落空,即使莫名回到从前的时间线上,可那也已经是李不凡去世以后,他已经不相信自己还能遇到李不凡,也不想再因为失望痛苦万分了。
后来真正看到李不凡的脸,就先告诉自己这只是梦,去给他盖衣服时却连手都在抖。
但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相似的人吗?何况季一南还看过李不凡耳后的那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