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的眼睛眨了眨,落到了游乐场的某处。
在那里,他穿着厚重的玩偶服,被小孩子踢在小腿上,疼得摔倒。
如今看不出任何痕迹,杂草掩盖了岁月的斑驳。
黎安又看回申宴,说道:“对不起,申宴哥,我不知道……”
他垂下眸,失落道:“也许我就是玩不了游乐场的命吧。”
申宴道:“你之前在这里受过委屈?”
黎安一惊,下意识反驳道:“没有……”
申宴摇头:“不要骗我,安安,你的演技实在很差。”
委屈终于姗姗来迟地流到了眼球外。
迅速地汇聚成一片洪流。
黎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啊。
原来还是没有释怀。
他还是恨命运,恨老天,恨早死的父亲,恨病重的妈妈,恨一贫如洗的家,恨游乐场的艳阳天,恨人满为患,恨那几个恶毒的小孩和他们助纣为虐的家长,恨为此驱逐他的老板。
可是,他其实最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会产生怨恨的负面情绪。
这些苦难,这些责任,都是你的义务啊。
不该恨,不该懒惰,要一直套着命运给他的枷锁,如同旧时代的人力车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我是……”黎安瞪着泪眼,道,“看见游乐场,我其实会想起来,我是个坏孩子。”
在那一刻,将小孩子踢翻在地的时候,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产生,只有终于隐隐扬眉吐气的快感。
那是他终于对憋了很久的苦难的一次拳打脚踢。
小孩子只是一个发泄口。
黎安也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些。
在当时,他甚至有一瞬间被这种快意蒙蔽了理智。
要不打死他们?
好累啊,不想活了。打死他们,已经满十四周岁,可以量刑了吗?
从此,对于自己其实没那么好、甚至坏的明显的恐惧,伴随着游乐场一起深深成为了黎安不愿回想的梦魇。
申宴伸出手,替黎安接着眼泪。
他说道:“安安,当个坏孩子,又怎么了?”
黎安抽抽噎噎道:“坏孩子在所有的童话里面都不会有好结果。”
好孩子会成为公主王子或者国王王后。
坏孩子只能颠沛流离、潦倒一生。
难道老天爷早就预料到了他注定是个坏孩子,才给他这么多磋磨?
这般想着,愈发委屈了。
黎安甚至陈列罪行。
“我……我一开始接近申煜,就是不怀好意。哪怕后来他告白,我和他在一起也只是为了他的钱。对申宴哥你,我一开始蓄意接近,也是为了妈妈的医药费。”
黎安道:“申宴哥,我过的好苦啊,我真的好想当一个好孩子……”
他泪流的越来越凶,几乎是到了一种鬼哭狼嚎的地步。
往常黎安的流泪多是惺惺作态,别有用心。
还是头一次哭的如此酣畅淋漓。
申宴沉声:“我天生就喜欢坏孩子。”
黎安抬眼,打了个哭嗝儿:“真、真的吗?”
申宴:“每个孩子都有幸福,不论秉性。你看,好孩子前期受尽苦难,后期才会被认回王宫。坏孩子前期娇宠,后期才会倒霉。无非是先来后到的不同罢了。这么说,安安,你该是个好孩子啊。”
黎安听着这一通强词夺理,不由得含着眼泪笑了出来。
“申宴哥,”他轻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希望有一个亲哥哥,便是像你这样……”
救他于苦难,替他担去生活的担子。
申宴猛地一黑脸。
“亲哥……”他咬牙切齿道,“这个不行!”
第91章 赘婿(20)
等到察觉黎安藏在眸子里的揶揄之后, 申宴才恍然醒悟。
这小孩是在故意耍他。
大概是怀恨在心已久,报他那先前傲慢之罪。
申宴诚恳道:“我错了。安安,只要别把我当亲哥哥。”
黎安挑眉:“不想让我喊你哥哥了?”
他显然是还记得申宴刁难他, 非要他变着花样的喊哥。搞得黎安一直怀疑他有大爹瘾, 如今恃宠而骄地出口气罢了。
申宴一味受着。
两个人后来没执着于这个废弃的游乐场。
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里面只可能藏着虫子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野猫野狗。
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一个可以追溯往日时光的“打卡景点”。
黎安打了网约车, 重新将他们送回到了小区楼下。
从小区门口出发, 一步步走出去,像是前面有个小小的黎安, 两个无趣的大人跟在幸福的小孩身后鬼鬼祟祟, 用皮鞋的印记覆盖上塑料凉鞋留下的小小的脚印。
老小区周遭也是县城差不多最早开发的部分,随着经济和商业中心的一点点转移, 这里逐渐变得破旧和冷清起来。但相对来说,和黎安记忆中倒是没多变。
楼下热火朝天的包子铺如今还是热闹不已,记忆中两个脸蛋圆圆的年轻小夫妻如今鬓发都花白,手脚倒是利索的很。他们是北方来的,做的一手北方地域特色的大包子和喷香的胡辣汤。
黎安拉着申宴坐下之后, 问道:“你能吃辣吗?”
申宴点头。
黎安:“那就好!”
和之前的苍蝇馆子比,店面大了不少,将旁边的一个五金店收购合并了, 做了两进的用餐区, 地板和墙壁也都换上了近些年相对时兴的花样与颜色, 桌子上贴了二维码,扫码就能直接下单,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 小小的黎安刚急匆匆从早自习下课,跑出学校,直奔过来,挤在一堆通勤的大人堆里,汗臭味、香水味纷至杳来,熏得头昏脑涨,等到热乎乎的包子被捧在手里,食欲已然减半,只剩下恶心和头晕。然而不能歇着,将停在旁边的自行车重新扶起来,骑上去,往距离这里三条街的医院骑过去,一开始是给爸爸送饭,然后是给妈妈。早上总会缺两到三节课,好在学校里清楚他的情况,班主任给他开了长期的假条,周六日还会主动拉几个老师把黎安堵在小区楼底下,搬两三个小马扎,几把蒲扇,几个西瓜,就着黎安的教科书和练习册给他开小灶。
其实黎安本来不用去学校。
只是他总是觉得,要给自己的人生有一个好的交代。
尽管总是匆匆的过去,又匆匆地走,充其量待两三个小时。
县城那个时候不大,还很穷,彼此都是左邻右舍一般的熟稔,骑个自行车一路上能把全科老师见个遍。这几个老师便也乐意过来给黎安补课。补完课,就来这个一天到晚都忙活的不正经早餐店给小黎安买个包子,买碗胡辣汤,就着西瓜,一起吃一顿饭。班主任摸着他的头,说,快快长大吧,长大了,好好读书,就能有钱给你妈妈治病了。
胡辣汤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
包着头巾的圆脸女老板看见黎安和申宴,眸子里滑过一丝惊艳。
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两个是明星吗?”
黎安局促地看向申宴,眉眼中的艳色在这一刻像是烛火一样,跳动着熄灭。
申宴从容道:“不是,我是外地的,让他带我来他家里这边看看。”
圆脸女老板目光在他们中间兜转了一下,露出来了然的神色。她在待人接物这方面一向敏锐,毕竟餐饮是服务业,从业几十年,天南海北的客人风尘仆仆,各有千秋。黎安和申宴遮遮掩掩却又不躲躲藏藏的微妙如暗潮涌动的暧昧就被她一眼看破。
大智慧在于,看破不说破。
她只是捂着嘴笑道:“我怎么没见过咱们这还有长得像明星一样俊的娃娃。”
黎安脸红了。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颜值是无往而不胜的利器。
可是被人这么朴实无华的夸赞,反而却有种不堪承受一般的惶恐。
“老板别开玩笑了。”黎安小声道,“我小时候就来您这里吃过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