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火团四起,渐渐有大胆的居民组成自||卫队,走出家门、拿起武器反抗骇人的诡物。第三日,有一波皮肤黝黑、剃着寸头的精壮汉子闯入社区,与本地住民并肩作战,一时竟和呈压倒性的诡物们打成了暂时的平手,原本一边倒的局面陷入了僵持。
直到又一日傍晚,快递站的门铃被按响,门口站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与口罩,将面孔遮得严严实实。
“陆哥,是我。”门外那人轻声道。
第62章 人定胜天
门口那人摘下帽子, 正是在灰塔门口一别便几日不见的贺嘉言,只是这气质儒雅的年轻人此时瞳孔中布满了红血丝,仿佛已熬了几个大夜, 连脸色都隐隐透着没有生机的青白。
见门被推开,贺嘉言愣怔一瞬,先是左右看了看, 确定四下无人后, 才闪身进了房间。
双方陷入了静默。
陆桁和这文弱书生样貌的青年人交集不深, 当初将人送到巴林区卫队大楼便匆匆告辞。
那段路程中贺嘉言一直对他有所隐瞒, 只有真正面临生命危险时才肯将信息全盘托出。这青年人年纪虽不大,但心思深沉,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眼中闪过的尽是不可为外人道的谋略与规划。
如果陆桁猜得没错, 贺嘉言正是贱民窟那赤脚老医生口中的“小少爷”, 同时也是指使机改营地的黄鹂不要命般一次次袭击黎明郡财阀大楼的幕后黑手——对方倒未必真的想要那些科技金融寡头所研发的成品,而是为了侧面削减中央五区周边郡县的力量,消耗财阀们的精力。
这种遮遮掩掩不够坦诚的人,不配与他并肩坐在同一谈判桌上交流。
陆桁双手插着口袋, 将贺嘉言的行动限制在玄关的方寸之地。这姿势警惕性极强,只差没有将人向外赶, 透露着一股“赶紧说完话就滚”的不耐烦。
快递站本就只有五十平大小, 玄关处也才一平米左右, 贺嘉言向后退了半步, 静静地仰望着对面足足高他半个头的男人。
陆桁的态度不太友好, 贺嘉言却也并不在意, 他从兜里掏出个方寸大小的盒子, “我托人从温明舟曾居住的贱民窟板房里提取了他的场景意识, 你手里有高桥科技的最新芯片, 或许可以将他再次复原,我想他再次见到你会十分高兴。他很尊重你,陆哥,我也一样。”
“温明舟的肉身已经死透了。”陆桁不为所动。
贺嘉言眼神微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换了个方向陈述道:“那天帝国卫队大楼总计逃出了六百五十四名觉醒了能力的贱民,我给他们找了新的安全住所,集中安置在黎明郡的边界处。这条转移人口的黑色产业链从帝国社会秩序成立之初就存在,三个世纪过去,直到前天终于被彻底捣毁了。”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所有人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贺嘉言目光移得近了些,睫毛垂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大理石地面。
“我能理解温明舟的选择,他在那里看到了自己原本的悲惨命运——”
“能力的等级提升靠的是与同类型能力觉醒者之间的殊死战斗,这种战斗训练往往在觉醒后的一周内最为有效。因此大多数人获得能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前往中央五区的卫队大楼接受适应性训练。”
“但这种死亡修罗场中的消耗品,是悬崖底下没有尊严与自由可言的贱民。”
“与这些人的觉醒之路相对的是,在贱民窟,所有适龄青年都会被送入激化工厂进行所谓劳动改造,一旦发现其中有人产生觉醒能力的迹象,他们就会被全身涂上隔离涂料、装入格洛|克密闭箱送往卫队总部,从此再也无法逃脱那小小的玻璃房。”
“一代又一代,不同的行业与领域,贱民窟就这么持续不断地向地面之上的帝国普通民众输送以生命为代价的资源与血肉……”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贺嘉言握紧拳头,连脸颊肌肉都止不住地开始抽动,只有这片刻流露出的极度愤怒,才刹那间猛然揭开这早熟少年藏在平静海面下如火山喷发般的一颗炽热内心。
“如果是你,你不恨吗?!”
“如果是你生在流着黑水、散发着恶臭的黄土之间,生来就知道你是奴隶是刍狗,是为上等人垫脚都嫌脏的卑贱奴才,你难道就不会心生仇怨吗?”
他猛地抬头,缺乏睡眠而充满鲜红血丝的瞳孔中映射着烈火烧不尽的痛苦,那双眸子中闪烁着浸润了整段生命的纠结挣扎与辗转反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有人生而苦难,但另一些人就像完全看不到一样,对同胞的命运视若无睹?人人生而不平等,有人世代生活在不缺吃穿、奢侈无度的中心区,而有人刚生下来就注定沦为社会进步的渣滓与废料,从此一辈子不得翻身——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他下眼睑处迅速积蓄起薄薄一层水雾,几乎是失控般暴露出自己的情绪:“陆哥,你难道不觉得这奇怪么?可最诡异的是,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看到了似的,是我瞎了,我盲了,我疯了,还是这偌大的帝国出了问题?!”
贺嘉言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这些情绪与言论他已在心中藏了若干年,如同可怖的巨物般无时无刻不啃噬着自己的心脏。
他胸中有城府、有谋划,靠着家族的人脉疯狂笼络一切志同道合的人,但越是顺着这条路向前一步步艰难行进,旁人就越骂他是个疯子,条条恶言就如同巨石般狠狠压在他胸口之上。
纵然天纵英才又如何,他妄图打破的是帝国财阀与政客们的集|权统治,而这在旁人看来,简直荒谬到可笑。
“我出生在阿希姆邦最大的本土帮派——我有数不尽的金钱,有常人这辈子赚不到的巨额财富。从外人的角度看,我是躺着数钱的小少爷,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公子哥。”
“但我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受着烈火般的煎熬。抛去帮派长子的身份,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与帝国大多数身处高位的官僚与富商不同,我和我所有的友人,都有着这冰冷的社会最缺乏的一样东西——我们有心,有着脆弱敏感,也有良知。”
“我们有眼睛,看得到这腌臜帝国的黑暗面,敢于用自己的生命起誓去推翻这一切。”
贺嘉言摇着头退后一步,咧出个苦涩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自嘲与浓重的悲伤。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辛,他获得的不是感激敬佩、鲜花掌声,而是身边人无数冷眼嘲笑、恶意挖苦。
他的手按在门把上,仰起脸道:“现在贱民窟的电梯权限被打开,各地卫队驻扎点和管事处被围攻,整个帝国乱作一团,这个过程中注定有人死亡,但这是弥除种姓差距的必经之路。”
“总有一天,在灰塔帝国这片土地上,还有年轻人会相信人定胜天。”
“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等所有动乱平复后,我会自请进入帝国监狱。”
“或许那时候,已经不是帝国了……”他拉下帽檐,苦笑道。
关门前的最后一刻,贺嘉言静静望着这仍不动声色的高大男人,不抱希望地问道:“真到那时候,你会回来看看吗?”他眼睛眨着,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你别死就行。”陆桁算是做出了个承诺,当着贺嘉言的面无情地关上了门。
房门那边,贺嘉言迷茫而悲伤的面孔上短暂浮现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他重新将口罩戴上,冒着雨走出这老旧的居民楼。
屋内,小小的厨房里,佳尔芙正央求棠棠给他炒上一锅香辣牛肉干,牛肉的香气混合着麻料的鲜香在快递站内四处飘荡。
陆桁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记者的新闻播报依旧昼夜不停,每分每秒都有着意料之外的事件发生。
梵天陷落与贱民窟解放带来的余波震颤着所有普通公民的内心,他们心知肚明,灰塔帝国真的要变天了,维持了三百余年、冲刺着盘剥与压榨的社会准则顷刻倒塌,而这改变势如破竹,注定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