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_作者:蔡某人(156)

2017-12-19 蔡某人

  “雷霆之威,以至于此。”

  王朗不禁肃容道,这话明显是冲着成去非说的。

  “您几年前的策论,朗便潜心拜读过,这两年重新拿出来,更觉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令人爱不释手。”王朗轻轻笑道,“钟山事了,正是您有为之时,然而,”他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祸福相倚,成败相寻,就好比yīn阳之象,yīn中有阳,阳中藏yīn,我了解您虽通百家,却不喜清谈,您太过沉默,只因您厌恶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其实这哪里是老庄的本意呢?”

  “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谈,而是嫌恶只枉顾清谈。你在玄学上的造诣,早不落前人窠臼,圣人无qíng乃老生常谈,你却能独辟蹊径,言圣人有qíng,就是阿灰,也逊你几分。”

  此话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诸多心酸的欣喜,他知道成去非定是看过了他的文章。

  “常人有qíng,不过喜怒哀乐,并无差别,圣人一样有qíng,但心灵颖悟,能体验‘无’的境界,而不滞于物,不受qíng的羁绊罢了,朗只为表明,人,可为圣,在朗的心中,大公子正是这样的人。”

  倘前面还属学术争鸣,这一句,到底是惊世骇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圣人迫我。”

  王朗眉间紧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大公子要走的路,堪比圣人之道,倘不能越过常人之喜怒哀乐,又怎能坚守到底?”

  此言触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作声,他自知王朗专心治学而不忘于世,是天分极高的人,用不着虚与委蛇反驳。

  “方才说到老庄,朗近日忽又有一得,大公子当年策论中,yù除官场繁文缛节,改奢侈服制,无一不是为政事简业修,民物获宁。这岂不正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他们既喜老庄,大公子何不就从老庄入手?您不该回避那些清谈的宴会。”

  听到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缘何说《易》开局,又引老庄,无一不是在为自己打算,一时心cháo涌动,竟无以言表。

  这世上,这穷街陋巷里,还蛰伏着一个拖着孱弱病体的年轻人,为他着想,为社稷忧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为何要在此刻拼了命也要见到自己,有些话,此时不说,怕日后再无机会了。

  王朗如今是骨瘦如柴,讲了这半日的话,元气几尽,身子底下只觉硌得生疼,想要挪动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边的一卷《左传》,就此散落于地。

  “我来,”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捡了起来,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摊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那一处,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今日之事,当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眼前人的。

  “侨札之好,世人艳羡,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王朗颤颤把书接过来,缓缓摩挲着。

  “有些话,明知不当讲,却不得不说。”

  成去非见他目中开始飘忽,知他心神渐绝,很想劝住,却又自知眼下是绝对劝不住的,起身上前相扶,让他换了个姿势,多少舒适些。

  “吴札郑侨这两人志向迥异,却仍能一见如故,到底是因无利之冲突,朗无意挑拨,只想提醒您,大将军事了,便注定时势变也,虞家公子终究姓虞,你可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话没说完,王朗再次剧烈咳了起来。

  浑身犹如电击,成去非刹那间想的不是别的,正是大将军当日来府上吊唁父亲时自语的一句——

  奈何亲朋与故旧,半作沦亡半为敌。

  这一句忽如破风而来的利箭,狠狠钉在胸口之上。

  世间最难看的是什么?是真相,而有些事,不到生死关头,又怎得见真面目?

  父亲的话也随之而来: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呐!

  回忆bī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侧,稳稳扶住其肩,一只手轻抚其背,而王朗却再也无力支撑,就此靠在他肩头,嘴里仍断续说着:

  “当日我曾拿自己所写《刍荛论》去拜访吏部尚书丁渐,不想,不想,他拿圣人的话奚落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众人皆传为笑柄,不知怎的,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门,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傅会葬当日,我曾远远跟了半路,落了一场泪,也算,也算不负当日太傅的恩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