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深深看了成去非一眼,犹疑试探道:“莫说是奴家夫君,就是大公子您,如今所行,怕是也有掣肘处?”
大公子任尚书令后,如何网密刑峻,时人多有议论,她夫妻二人虽在乡野,可上头的政令下来,大约也能看懂些个中意味。前一阵免了添丁钱,乡邻喜极奔走相告,特意杀jī宰鱼庆贺一番,那场景仍历历在目,这一道诏书下来,为的是农事水务,亦是由他举荐。但一利生,一害亦生,利归于谁,害又归于谁,想必众人心中都是清楚的。
成去非没想到她一语点破,并不否认,只道:“夫人是聪明人。”
“奴家这么和大公子说话,僭越唐突了,还请大公子不要跟无知村妇见识,”史夫人郑重赔了罪,方接言道:“夫君不能不担心这一层,也请大公子能体恤。”
“夫人这话错了,他既是读圣人书的,就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该他所为之时,他倘不为,是能对得起圣人教化,还是大司农,亦或者黎民苍生?”成去非双眉一皱,“哪个不是读了圣人的书?可圣人的话,又有多少时候能拿来办实事呢?”
史夫人沉默有顷,似是在细究他话中深意,如此无声静了半日,忽抬首道:“那就请大公子去劝说夫君,奴家也自当补之。”
说罢终引着他去了后院,说是后院,不过是在房屋后头又围出片小天地,四下篱笆逶迤,种了棵柿子树,眼下时令,枝叶飘零,却挂了一树的红灯笼,史青此刻正挑着根长竹竿在打柿子,底下立着两个总角稚子,各人扯着各人的袍角,伸出去兜那纷纷而坠的柿子。
“夫君,”史夫人扬声唤道,两孩童先回的头,见有生人在,娘亲又打了个眼色,便先把柿子放在一旁的木几上,走过来虽不知如何称呼,却一一见了礼,完了方又去拾掇那柿子去了。
史青则怔了一怔,看了夫人一眼,仍转过身,冲那两小儿道:“接着打,你们站好。”
“去,去,你们一边玩去,”史夫人上前把那两小儿赶走,“去外头玩吧!”两孩子似更听娘亲的话,也不管父亲在一侧如何作色,呼啦作鸟shòu散,一转眼便没了影。
史青见躲不过,遂冷冷看着成去非:“白云苍狗,世事难料,今竟又使尚书令亲临寒舍。”
“我来找先生,只为公事,我既在台阁,不能不以国家利害为重,眼下天降其酷,民逢其凶,而国库罄尽,百姓流离,先生当真是鸥鸟忘机,安心做个田家翁?”成去非亦回得不客气,史青果真变了神色,随即哼了一声:“吾等不过一介糙民,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尚书令是百官之首,这难道不是尚书令的分内事?推脱于糙民,岂不可笑?”
成去非仍不恼,只仰目看了看四处,静静道:“明师之恩,诚过于天地,重于父母,这是先生早年一篇文章里所言,大司农是先生恩师,难道圣人就不是了?天地君亲师,又谁先谁后?无君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先生这是准备目无君父,还是要因私废公?先生读圣贤书,不想着糙木遇阳chūn,鱼龙逢风雨,却只顾自己那点直名,到底是君为大,还是师为大,先生真糊涂了么?”
说着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只略作停顿,很快接言道:“当初大将军轻九鼎而yù问,闻三川而遂窥,先生难道以为天子征伐错了么?”
“你……”史青辩不过他,不免丧气,却听成去非正色道:“人qíng反覆,世路崎岖,可不变的是黎民犹在,望先生忘却往昔龃龉,以苍生为念,百年之后,你我无贵无贱,不过同为枯骨,先生倘置一时意气,而甘于穷巷,芜没荆扉,那十卷心血之书付于东风,怕大司农也难能瞑目,亦不能认同先生今日之择。”
骤然提及恩师,史青一时心肝俱裂,悲从中来,心思恍惚如昨,脑中尽是自己当日去探望病中恩师,师生二人谈及《农政全书》之过往一幕,不由泪痕宛然,无法言语,只背过身去,久久没有回应。
一线寒风凄清,成去非伫立有时,才道:“先生上回书函所言,我俱以禀明今上,建康水患至深,百姓不堪其苦,先生当不是铁石心肠,东堂之上,天子亦盼能士归朝,请先生再斟酌吧!”
说着兀自见了礼,折身准备去时,又添一句:“明日我遣人来为先生送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