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成去非不可怨,不可恨,不可寒心,他要装作一切不知,无论是来自于至高的君父,无论是来自于同根的世家,无论是来自于不怕事多只怕无事的一切闲杂人等。任何人的居心叵测,他唯一要做的,便是不闻不看不思不忧,揽辔澄清,làngdàng乾坤,才是乌衣巷大公子的天命所在。
“容朕再想一想。”英奴亦在细细思量他的臣子,他无从判断,在这一事上,成去非从中获利为何?他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那就请今上先下勘检的敕旨,”成去非道,一字一顿重申,“争天下者,必先争人,人与土地,立国之本,无人则土不守,土不守则国亡,兹事体大,还请今上三思。”英奴一怔,随即点头,动了动身子,“这个可以查,你正式递个折子吧。”
成去非一双深目忽就变得十分漠然,他见礼后徐徐退出,出西堂时,正迎上huáng裳迈着碎步而来,huáng裳已看见了他,默默行礼,成去非只是微一颔首,就此去了。
“阿公这又是来催朕的?”英奴一转身便瞧见了huáng裳毕恭毕敬在门口立着,“朕本是要陪母后用早膳的,成去非有事要奏,朕这才耽搁了,走吧!”
英奴一笑,出了殿门,乘舆而行,走得十分缓慢,huáng裳则带着淡淡的笑意随行在侧,英奴仰面看了看那极高极远的天空,忽俯首问huáng裳:
“阿公信鬼神么?”
huáng裳笑道:“敬鬼神而远之,这不是圣人的话吗?老奴跟随大圣人。”英奴拊掌大笑:“阿公真狡猾,这话倘是太后问,阿公便是另个答法吧?”huáng裳见他动作大些,忙道:“今上小心,今上贵体不可疏忽。”英奴仍只是笑:“阿公知道方才成去非跟朕说什么吗?他想要朕下旨灭佛。”这句说完,脸上的笑意便淡了,huáng裳并无讶异神色,只答道:
“老奴不懂这些。”
英奴冷笑:“阿公你可见过如此嚣张狂妄之人,他不怕得罪神佛,朕可是怕的很。”huáng裳含笑点头,笑道:“今上说的是,他这个人,却是狂妄,可他为何要灭佛呢?”英奴一哂:“他说的头头是道,无一条不是为朕着想,越是如此,朕越是不放心,阿公,你说他一旦上了折子,不知这是要惹人神共愤的吗?他所图又为何?”英奴望着叉手站立一旁的huáng裳,更像是问自己,huáng裳缓缓摇首:“老奴实不知,不过老奴却知道,既然是为今上打算,那也便是为社稷打算,这江山是今上的,黎民也是今上的,神佛固然可敬,但神佛不能替今上治理江山,治理百姓。”
“阿公,朕发现了,”英奴忽盯着huáng裳道,“你明里从不臧否成去非,暗地里却是处处护着他,阿公,你也被他收买了吗?”天子的语气近乎玩笑,huáng裳一点也不见慌张,叹气道:“是今上自己说的,成去非无一条不是为您着想,今上要老奴如何说呢?总归说什么都是错,今上不要再问老奴了,天子问话,老奴不得不答,日后还请今上什么都不要跟老奴说,老奴什么都不想知道呢。”
倚老卖老,英奴在心里笑骂一句,不再言语,huáng裳那几句话不是没有道理,难道成去非说错了么?不,他非但没有错,甚至看得异常透彻,至于为何迎佛骨,成去非岂会不知用意何在?倒意外成了他发难的源头了,英奴蹙眉兀自笑了两声,抬眼一看,太后的寝宫近了。
而成去非并未直接回乌衣巷,先会同史青,一道商议来年开chūn耕种改良农具之事,此事在他出征并州前夕,史青便提过一次,未及回复,成去非已北上平叛。这几月间,史青本也给台阁上过折子的,也只是得了个糙糙的回复,并未重视起来,史青猜许是顾曙总领台阁事务繁忙之故,有所疏忽,也未尝不能理解。好在成去非回朝主政,一切大事琐事,便皆可有了着落。
史青遂拿出他先前所绘样图给他比划着:“这类二牛挽拉的长直辕犁,耕平地尚可,于山涧之间则不任用,且回转至难,又费力,不如改曲辕犁,更适宜在江左较为狭小的水田使用,下官尝试了为其设犁评,可控犁地深浅,又便于碎土,更为简便轻巧,江左水田泥耕,其田高下阔狭不等,还是一犁一牛,作止回旋,更为妥当。”言罢,史青又谈及人力水排一事,如此陈述半日,成去非颇为赞赏:“如此甚好,”说着抬头看了看史青,“史大人在农政水利上很有建树,我记得大人为左丞时,分管的正是这一块,不知大人对于户调租税可有涉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