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本纪_作者:蔡某人(85)

2017-12-19 蔡某人

  两人仿佛各怀心事,待虞归尘告辞时,西山已卧上一泓弯月。

  徐徐晚风,甘美清芬的花香便四处散去。成去非立在园子里榆树下,仰面望着那轮孤月,天地无隙,竟无端让人想起老庄。

  那本是活色生香浮华子弟的最爱。

  江左士族子弟们,一朵朵人间富贵花,偏要肆无忌惮地说着人生之苦,病老别离,而真正历尽一切,空待一死的,不知在哪个yīn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着。

  轻天下,细万物,齐生死,更像是先哲的戏言罢了。

  “大公子,”身侧何时来的人,他浑然不觉,事实上,他向来警觉,罕有这样的时刻,回身看婢女毕恭毕敬立在那里,认出是在木叶阁侍候贺琬宁的。

  婢女见他有了回应,忙双手呈上一样东西:“贺姑娘让奴婢把这给您。”

  说着一沓书稿便递到了手中,成去非只得往屋里去,坐于案前,借着烛光看了。

  书稿极厚,成去非略略掂量一下才认真细看:确是好字,含蓄温敛,柔中带刚,正是出自贺琬宁之手。

  所书内容是《通典》上册。

  他往后翻了翻,白底烟字,一行又一行,一张又一张,就是誊抄,也需要些日子,更何况《通典》内容晦涩难懂,尤为高深,读通需要十分功底,一般子弟恐怕尚且难以掌握,而她,看来是熟默于心了。

  果真是她?下人所言顾不上病也要做的事qíng,就是默写这部《通典》?

  他的心思到底有了一丝松动。

  府上确实没有原本,多年前,父亲曾向阮正通借此书,上册正是自己亲自抄录,阮府亦遣子弟抄录下册,两家各自jiāo换,完事后又物归原主,算来,都是多年旧事了。

  而阮氏的藏书楼,于案发时,毁于一旦,无数珍藏典籍就此灰飞烟灭。就是父亲也曾据理力争,试图保存一二,无奈大将军决绝无qíng,仿佛和那本本书籍都有着血海深仇般,恨不能挫骨扬灰,谁也拦不得,后众人提及,也无一不带惋惜。

  那么,她这又是何意呢?

  成去非把书稿叠放得整整齐齐,起身挑灯往木叶阁去了。

  孤窗剪影,他刚进园子,便瞧见她身影映在窗子上,伶仃若骨。

  屋里安静得过分,他进了门,看到几上瓶里cha着几束半死不活的花枝,毫无生机可言,小丫头见他突然进来,吓得低呼一声,匆匆行了礼,不知所措。

  “贺姑娘呢?”他还是先问了一句。

  “在里头收拾东西。”

  成去非缓缓踱步,掀了帘子,她正呵着腰背对着自己不知做些什么,身上仅着一件中衣,看上去羸弱异常。

  到底有几分尴尬,成去非避嫌先退了出来,小丫头见状,仿佛想起什么,忙打帘闪了进去。

  里头一阵窃窃私语,过半晌,才见琬宁换了衣裳垂首出来了。

  这些日子,她实在等得煎熬,人脱了形,连从不过问他人的公主都发现她的憔悴不堪,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一个人苦苦等死的滋味,简直如白蚁噬骨,一点点消磨她的jīng神气儿。

  她认定自己全然没了活路,成去非那般聪明人,断不会把她送出去,用些暗法,便能叫她彻底消失于世,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等不来他,也不敢贸然见他问个清楚,哪有人会直愣愣跑去问对方什么时候让我死的呢?

  便如溺水的人,总想抓住点什么。她终于想起他府上缺《通典》上半册,想来这样的世家,也是重经学的,她倘是不写,便再也没人知道那上册是什么模样了,再念及藏书楼,忍不住又是大哭一场。阮家人是彻底形神俱没,几世人的心血,一把火便彻底断送!这是她ròu里的刺,扎得深,不能想,念头一动,便是抽筋挫骨的疼。

  一册书下默来,自己半条命都搭进去了,本觉得不过是补个缺憾,不想写着写着便觉生死紧迫,唯恐他乍然弄死了自己,慌得自己没日没夜得赶工。

  琬宁猜他是忙于政事,许把自己这茬先搁着,而眼下,他亦辞去了官职,腾出功夫来处置自己了?

  成去非打了个手势,小丫头会意,忙垂首回避了。

  她身影就在他眼梢处,比往日更见嶙峋,成去非未必不感慨,算来,她也是个有韧劲的姑娘了,拖着孱弱的病体,还能给他默出《通典》来,自己也许小看了眼前人也说不定。

  “贺姑娘送的书稿,是为何意?”他不是猜不出来,当日她同去之的对话,历历在目。